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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仅仅是找那副眼镜么?
每每想起生活给母亲的这些折磨,我就仇恨这个生活。
后配的这副眼镜,一直用到她的眼睛用什么眼镜都不行了的时候。再到眼镜店去配眼镜,根本就测不出度数了。我央求验光的人,好歹给算个度数。勉强配了一副,是纯粹的摆设了。
这个摆设,已经带给她最爱的人,作为最后的纪念了。而她前前后后,为之苦恼了许久的这副后配的眼镜,连同它破败的盒子,我将保存到我也不在了的时候。那不但是母亲的念物,也是我们那个时期的生活的念物。
母亲的菜谱上,有些菜目用铅笔或钢笔画了勾,就像给学生判作业打的对勾。
那些铅笔画的勾子,下笔处滑出一个起伏,又潇洒地扬起它们的长尾,直挥东北,带着当了一辈子教员的母亲的自如。
那些钢笔画的勾子,像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稳的笔尖,小小地、拘谨地、生怕打搅了谁地缩在菜目的后面而不是前面,个个都是母亲这一辈子的注脚。就是用水刷、有火燎、用刀刮也抹灭不了了。
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用铅笔画的勾子和用钢笔画的勾子会有这样的不同。
那些画着勾子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如糖醋肉片、软溜肉片、粉皮凉拌白肉、炒猪肝、西红柿黄焖牛肉。鱼虾类的菜谱里,档次最高的也不过是豆瓣鲜鱼,剩下的不是煎蒸带鱼,就是香肥带鱼。至于虾、蟹等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们早就坚决、果断地切断了脑子里的这部分线路。
主食方面有半焦果子、薄脆、油条、糖饼、脆麻花、油饼、糖泡、芙蓉麻花、芝麻麻花、江豆干、炸荷包蛋、油酥火烧、锅饼、炒饼、荷叶饼、大饼加油、家常饼加油、盘丝饼、清油饼、家常饼、葱花饼、枣糕、糕坨、白糕、粽子、豆包、咸蒸饼、枣蒸饼、花卷、银丝卷、佛手、绿豆米粥(请读者原谅,允许我还了这份愿,把母亲画过勾的都写上吧)。
不过我们家从切几片白菜帮子用盐腌腌就是一道菜,到照着菜谱做菜,已经是鸟枪换炮了。
其实,像西红柿黄焖牛肉、葱花饼、家常饼、炒饼、花卷、绿豆米粥、炸荷包蛋母亲早已炉火纯青。其他各项,没有一样付诸实践。
我一次次、一页页地翻看着母亲的菜谱。看着那些画着勾、本打算给我们做,而又不知道为什么终于没有做过的菜目。这样想过来,那样想过去,恐怕还会不停地想下去。
第四部分:游子吟那一脉蓝色山梁(1)
不知那一脉蓝色山梁有多高,不知那一脉蓝色山梁有多远。哀思如一缕淡淡的云,绕山梁悠悠地飘呀飘……
啊,母亲,母亲的山梁!
一丝丝夜风低诉着,一把把清泪滴落着,山顶的月碎了,凄凉如水。
含泪望母亲的山梁,山顶的月碎了……
扬一扬手吧,母亲!在你高高的山梁上,扬一扬手……
我总说四月是春天;我总说四月在故乡很温馨;我总记着四月在母亲的山那边有洋槐花飘淡淡的清香;我总想母亲在四月微笑地走进丝瓜架缠绕的、木槿花纷呈的、莲藕腊菜笼盖的季节;我总想母亲在四月站在蓝色山梁远远望帆,望女儿从江那边归来。故乡四月的风拂母亲的浓发,在蓝色山梁高高地扬……
可母亲,你为什么在四月的温馨里突然地走了呢?你不该在四月就孤寞地颓然倒下啊!
家兄急电催我匆匆上路。三千里北方南方,太阳苍茫,月亮苍茫,心苍茫啊!抬头望车窗外,蓝色天,白色月,我高高祈祷;母亲,你等我啊!
仓皇四十八小时回到了故乡。母亲,你为什么不等我?
硕大的帆布篷在母亲的屋前搭着母亲的灵堂。母亲,你再睁开眼看看我!
乡亲们打开棺木说还没有“合口”,为的是等我们归来和母亲见最后一面。
狭小的粗糙的棺木挤紧了我的母亲。那苍灰的卷曲的花发,那高高的宽阔的额,那紧闭的坚毅的唇……醒来,我的母亲!
那光明朗澈的眼睛在哪儿?那如春的光辉灿烂的笑在哪儿?那扬一扬手就有一片流向我们的暖色光在哪儿……
起来呀,我的母亲!这粗糙的、狭小的鬼地方何以能容你的宽厚、你的豪爽、你生生息息的劳苦?我母亲宏大的、无边的、细致的感情原本在滚滚流淌,何以凄凉的寂寞的被堵截在这里?坐起来!坐起来!!坐起来!!!我的母亲!你说过了四月五月你到北方去。你起来,我们走。去北方,不去那鬼地方……
我号啕着摇撼着这漆黑的什物。
这漆黑的什物你凭什么只发出一阵阵阴冷的怪笑?
母亲嘴角有血……
淡淡的月从蓝色山梁那边悲哀地升起,远处高楼里如魂的灯光孤寞地灭了。我和小妹凄凄地相依守护着母亲的灵,悲苦的泪如注地浸冷了四月的夜。几十幅挽幛在四壁垂挂,诉说四月的伤心……
乡下的亲戚来了,乡下善良的农民来了。母亲随负荆的父亲在乡下度过了漫长的岁月;漫长的七千二百个日日夜夜,乡下人没有忘记母亲。
夜,很深重很深重,淡淡的月从榆树的叶隙里寂寂地洒下。善良憨厚的乡下人曾经给予了父亲和母亲生的希望,如今,他们又从遥远的山那边赶来抚慰母亲的亡魂……
含泪向真朴善良的乡下人道一声珍重!
含泪向人类美好的感情道一声珍重!
这世上的至善还该有什么呢?
第四部分:游子吟那一脉蓝色山梁(2)
四月如泣的风在母亲的灵前流淌。
再给我说一个山那边的故事呀,母亲!山那边孔雀飞起的地方女孩子变得都很善良都有出息,山那边太阳花盛开的林子里有一条白色路,走过白色路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再给我说一个山那边的故事呀,母亲!
我真的考上了山那边人们景仰的中学啦,弟弟却没考上。你搂着悲伤的、可怜的弟弟在灶塘边哭了多久!然而,你却已不能为我拿出五元的报名费和每月七元的伙食费。父亲被牢牢钉在“耻辱”与苦难的十字架上已没有工作,只靠每日到三十里地外的黑石山上挑炼铁的黑石头养活我们兄妹,父亲一次挑一百八十斤!我不知苦难的父亲何以从知识的讲坛上刚刚走下来就能承受这般的劳苦!我小小的心被父亲巨大的力量震撼着、鼓舞着。母亲,你却每日在哭。为父亲的屈辱,父亲的苦难,也为我们兄妹四人每天小雏鸡般碗里望着锅里,锅里望着碗里,你喂不饱我们,你的心被泪水淹渍着。
后来,山那边要搬迁一座即将被江水淹没的古城,你挖土方去了。母亲你去了。
许多年过去,总也忘不了母亲在深深的土壕里弓身挖土方的颤动的身躯;总也忘不了母亲那被汗碱一圈叠一圈满满淹渍了的蓝衣衫;总也忘不了昏昏的月下,母亲担着土筐扛着镢头从蓝色山梁恍恍地归来……
许多年许多年,许多年总也忘不了母亲从枕下拿出两元纸币让我去学校先交十天伙食费时的惆怅;总也忘不了母亲在十分拮据的日子里竟用昂贵的十四元钱买来已故赵爷爷的一条黑布大裆夹裤,黑布夹裤裹着母亲无望的泪水送我到江下边的哥哥那里念书。
“……天气快凉了,到了冬天把夹裤拆开缝成棉裤……到哥哥那里好好念书……”清冷的大江流淌着母亲清冷的泪水。
总也忘不了!总也忘不了!!
这世间最纯挚最宏大最无瑕的爱惟属母亲了!
何样的爱能比母亲的爱更至善更无私更永恒呢?
蓝色山梁寂寞地孤立,寂寞地孤立,父亲的坟茔已爬满青藤,爬满青藤!
傍着父亲的坟茔我们和乡亲们一起掩埋了母亲。一隆冷土和父亲的坟茔结为一体。
一铲铲黄土培在了母亲的坟上,一把把清泪落在了母亲的坟上。我突感心碎欲裂,心碎欲裂!我何以变得如此残酷,如此残酷?竟用这冰冷的黄土把母亲窒息在另一个世界!倘若母亲活着,我会为母亲的新屋添砖加瓦,起椽架檩,那是何样的幸福,何样的慰藉?可现在,我却将一铲铲冷土拥在母亲身上,我在干什么?我恨不能扒开这地狱之门还我母亲的笑靥,我怆然扑倒在母亲的墓碑上,蓝色山脉怆然旋转……
母亲活着时,尽管天涯海角,尽管十年八年,女儿归来故乡偎在母亲床边总可以再做一番女儿,此后呢?生之匆匆死之匆匆,苦之楚楚累之楚楚,我到何方再觅母亲膝下的这份浓福?
谁能再给我这劳顿的心以无边的抚慰?
回我的北方。回我几匹长风几抹沙梁的北方。
回眸再望母亲的山梁。母亲的山梁如愁苦如悲恸高高耸立。
华哥痛苦地说几十年都未能让母亲去和他住几日;明弟泪水涔涔说失去了母亲,他的家失去了支撑,失去了母亲才懂得了母亲,理解了母亲;小妹攥一张汇款单悲恸号啕,她这月寄给母亲的钱竟在掩埋了母亲之后才汇到,母亲在最后的日子没能享用小妹的这份情意。我忽也想到我的自私,我的不懂事,我何以在父亲受难的年月让母亲南方北方地走了五年……
回眸再望如悲恸如愁苦的母亲的山梁,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失去了才感到真正的存在?为什么失去了才感到追悔莫及?为什么失去了才知道应该珍视?这混沌人生心灵的慰藉究竟还应该有什么?
回眸再望母亲的山梁,深重地想:在我生命勃勃的年月,我将加倍珍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珍视友谊珍视感情珍视尊重,我定以涌泉之心报人于滴水之恩。需要我做的我生前都做好,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