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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来点旁证博引,够唬得人一楞一楞……没想到,对这座石雕,我竟一时找不出
确切的话。
坐在艇首,我凝视愈益逼近的石母峰,再没法使刚才看过的石刻叠上去……如
果不是经过一二十年的琢磨,决无可能使这件雕塑与周围的环境气氛糅合得如此贴
切。秦始皇的兵马俑,照我看,只有文物价值,极少艺术意义,即使用金子铸成了
人马列一个仪仗队,威武是威武了,也只能说明一种意思,无非体现第一位统一中
国的大帝王的不可一世。而西汉的艺术,一变秦风,正象盛气凌人的大鼎压榨下的
泥土,经过焚书坑儒的灰烬肥沃过之后,埋着渴望自由的思想种子,一旦脱颖,璀
灿夺目。那些大石雕,恣意驰骋,鬼斧神工,完全不顾以后的历史上会不会再有第
二第三个秦始皇出现。我常常想,这也许就是石刻家有意刻给后世的帝王们看的……
但它们不代表帝王,而代表人民。
如果真把这尊模拟的小像放大到四十几公尺高的石壁上,未始不也是一个文艺
复兴。它代表着中华民族的艺术风格,大刀阔斧,宽宏厚实……
我忽然想起马克思的一段话:“……如果三千万法国人民被几个微不足道的小
丑愚弄而不明白自身的意义,那么三千万法国人难道自己不要负责吗……”——对!
是这句话,我不象那些评论家把经典原文记得一字不差,但这意思是绝不会弄错的。……
我把这句话对副市长说了。“我不知道许屏有没有读过这本著作,但是,他从自身
的体会,用斧子和凿子把马克思的意思刻在石头上来了。……这力,就是对一个古
老民族已经沉淀的素质的重新开掘。……”
“我们肚子里装的各种各样的馅太多了。”他苦笑了一下。
I 副市长丁南北
四面楚歌中,我已陷入得焦头烂额。
我正儿八经写了一份报告,请求重新甄别许屏案件,措词够婉转的,那是陪着
洪工又去了一趟石母湖之后一时冲动,连夜赶出来的。报告是作为人大代表的提案
递交给市人大常委会的,同时复印了两份副本,一份送交法院,一份留着,准备请
李燃同志审批。我避开了和伍玉华的正面冲突,没有提他的名字。我只是说,当今
用人之际,许屏的判刑重了一点,能否考虑减刑,提前释放,调到石母湖规划办公
室——这哪能算甄别呀!关于纸铐的事儿,我一句也不敢提。我指望戴过这玩意儿
的爷们,能够自己意识到,这个犯人的“罪”,其实是替代诸公雪耻解恨,卧薪尝
胆十余年之后,这点教训总该有的吧!
哪知道,这番苦心惹来倾盆大雨。
伍老太太明确指示城市建设局,石母湖的规划暂缓考虑,理由是财政困难。害
得那些跟着我一起雄心勃勃的工程师和园艺师们都责怪我偏偏在节骨眼上引出什么
许屏来,雕塑家有的是!为什么非要用一个劳改犯?!嘿!旧怨未除又积上新怨……
伍玉华还能不趁机扌契人?!他已经扬言,将由他率领代表团和德国人进行第
二轮谈判。组织人事大权在他娘老子手里,定一张出国人员的名单有何难哉!何况
这快活差使本身具有的吸引力。连那位原来巴结我的局长夫人,也连忙改换门庭,
急吼吼地想把她的会唱三首英文歌的女儿塞到赴德考察团的名单里去。用诱人的实
惠结成的统一战线(或许就是关系网吧!)比起我的按步就班来,效率之快,使我
瞠目结舌。人家许诺的是王孙公子,换来的至少是几套单元住宅的批文,或者是几
辆汽车的调拨单,实实惠惠,轰轰烈烈。而我呢?却无端许诺了一个更年期的女人,
开了一张想借用她的当劳改犯的男人的空头支票。相比之下,丁南北这里显得多么
寒酸!活该只配瞪大眼睛,望着伍玉华家车似流水马似龙的门庭。一天天下来,连
我的智囊团都有点信心动摇了。纵论古今滔滔不绝的洪工程师连声长叹:“这种无
形的政变不是没有可能。”什么可能不可能呀,已经是活生生的现实。——至少关
于石母湖的开发,我的苦心经营,已经拱手他人。伍素碧书记以临时第一把手的名
义,下令调走了所有的资料,包括我和维尔康姆公司签订的协议书。搅得规划办公
室的同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一条声埋怨我懦弱无能。可是我能不服从吗!
婷婷又赶回来了。
“你呀!你呀!你……”她点着我发胀的脑袋,“……窝囊透顶!本来你在省
纪委还挂不上号,这下可好了。一大摞检举信,有鼻子有眼,说你为什么为许屏鸣
冤叫屈,是因为和他女人搅得火热呢!有人亲眼看见你把那个女人关在房里,第二
天早上才放出来。”
我气得大叫:“证据!证据……”
“……那个女人能在你面前讲她被窝里的事不就是证据!……”
我猛地想起录音带是可以剪辑的……啊!我连想生的那点气都没有了,瘫在床
上:“你信?”
“我还不至于水平低到这种程度。有人唆使我出面告朱竞芳,说这是帮助你,
也是眼下解脱你的危机最好的办法……”
“你怎么说?”
“我一翻白眼,理都不理,费这个口舌干吗……”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亲爱的……”她一挥手,打脱了我,“别!……我冷冰
冰地回了那人一句话。‘整党查三种人里面大概还没有丁南北的名字’……你这个
书呆子!一点也不懂得政治。你还顾这顾那,顾个屁!既要搞政治就不要怕朝对手
的疼处戳,他那里疼你就朝那里戳。现在他们最最害怕的不是别的,就怕大伙当真
清查‘文化大革命’中犯的罪孽……谁说带纸做的手铐不伤皮肉,你试试看,直端
端地伸出两只手,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一会儿就累得冷汗直冒,不过大家打哈哈
罢了。……你写什么要求重新甄别许屏的报告呀,简直是扯淡!……你应该义正辞
严地提出来要在整党中决不走过场地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彻底清查……只要
造成这么个声势,我保险那一两个混蛋会汗流泱背地来找你,或者托人来找你,疏
通关系……甚至交换俘虏。即使你不提许屏案件他也会乖乖地找个体面理由下台阶。……
甚至不露声色地把你的宝贝老同学,送到雕塑台前面——你无非也是想让这个艺术
家人尽其才,了其夙愿罢了!……”
一席话说得我五体投地。真叫棋高一着。这时我只好别手别脚地奉承着夫人,
听她一步一步地纠正我的棋路。
“还不快找李燃同志去!他回来了。”
“我怎么不知道。”
“我今天就坐他的车来的……”
“你和他说什么了?”
“留着你自己去说!别以为我是处处参政的婆婆妈妈。”
“我指望听听你高参的高见……”
“去!去!去!……现在不是和你亲热的时候!……想起来就气!化了我几十
块冤枉钱,还让那白眼狼掺和在里头,由他打着饱嗝,添点整你的力气。……亏你
还当百十万人的家呢!……”
我多么盼望老书记回来。满腹牢骚想找他发发……
但真要去看他,两条腿有点发颤。老书记的家离我不过几百步,我却用最慢的
步子踱去,我在思忖着如何谈话。
李燃是我尊敬的长者。我之能有今天的地位,八成得力于他,早有人在背后说,
“李老头挑的这个接班人,就是他自己的影子。”虽有揶揄的成分,却也接近事实。
和他相处的日子久了,我自己也觉得,他是会挑选象我这样的干部的。他不喜欢偏
激的夸夸其谈,但比之他的同代人,还不算迂腐固执;他厌恶以权谋私的利禄之徒,
却又无快刀斩乱麻的魄力;宦海浮沉的甘苦他了如指掌,但却能比较地超然自得;
他识贤爱才,可决不会挑选锋芒毕露的人物。我能理解他。民主革命风暴中接受的
思想闪电,能延续到八十年代,已属难能可贵,况且他从来不在人前自诩自己的斗
争史。这也决非是故作谦虚,这种态度,使他在干群中,尤其在知识界,博得了比
其他领导入高得多的声誉。
这半年多来,他对我印象不错。这不错,就因为我很稳重,也比较超脱。凡私
底下听到市里面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长年累月积聚的明争暗斗,我往往淡淡一笑:
“无聊!”这点就颇为他欣赏。殊不知,我还是从他那儿潜移默化来的。十一届三
中全会后,市级机关在落实政策上拖泥带水,纠缠鸡毛蒜皮,把矛盾一古脑儿堆到
他面前,他就这么淡淡一笑:“无聊!”从他嘴讲出“无聊”两字,比之于我,分
量大不同,够下面的人咀嚼品味几天。哪个部门没有几个聪明角色?悟透了第一书
记的批评之后,倒也加快步伐。不过,这半年,我逐渐看到:老书记再斥之为无聊
的时候,已没有过去的分量。有些人,因老书记的批评而从无聊的纠葛中解放出来
重新登台之后,并没有记住自己被“无聊”过的苦头,跟着也无聊起来。津津有味
于叔嫂斗法,妇姑勃(奚谷)。更有甚者,竟把自己的乌纱归功于伍老太太儿子的法
宝,因为未受皮肉之苦而身强力壮,弄起权术来精神百倍,无聊而至于极了。
在我身上使的那么多绊子,不正是无聊之极吗!
数百步之遥,走得再慢也不过几分钟时间。我进入老书记的会客室时,脸上带
着备受无聊之苦的委屈。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幸好,他屋里没有其他人。
“南北!(他总是这样称呼我)你好象在闹点小情绪!”老书记正在灯下练他
的毛笔字。“看看我的字有点进步没有?”
他是在松弛我的情绪。
我只好笑笑。“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