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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起来接着跑……他们听见日本人哗哗啦啦拉枪栓的声音,听见枪响的声音和子弹
飞过耳边的尖厉的鸣叫声,再接着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们扑倒在地上,粮食
和鲜血洒了一地……据说齐成娃当时并没有立刻死去,日本人赶到跟前时他还在地
上滚动、呻吟。日本人抓住他和王跑子的脚腕,将他们扔进一眼红薯窖里,又塞进
了两捆熊熊燃烧的玉米秆……黑山阳人给吓呆了,没有人再敢回家背粮食了。饥饿
难耐的时候,他们到野外剥树皮、挖草根、剜野菜……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难熬的是饥饿、是身处异乡的感觉,更难熬的是转眼
即逝的季节。麦子,黑山阳五十里平川上的麦子,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还是一片绿
油油的麦苗,可是慢慢地,麦子起身、拔节、抽穗、扬花,慢慢地由黑绿变成浅绿,
由浅绿变成鹅黄、由鹅黄变成焦黄……黑山阳的麦子一天一天地成熟了,炸梨鸟清
脆的声音响起来了,收割的季节来到了,可是日本人还在黑山阳!从黑山阳过来的
人说,在黑山阳的村子里、道路上,在黑山阳的百亩大竹林里,荷枪实弹的日本人
在那里走来走去,用从房屋上拆下的门板、从屋里抬出的桌椅板凳修筑工事,在大
竹林里扳弯竹杆、挂上饭盒升火煮饭,日本人的马匹在黑山阳萧萧长鸣,日本人的
战旗在黑山阳的树枝上猎猎飘动……日本人,我日你八辈子祖宗的日本人……
在那些日子里,也许要属马金怀最恼怒、最焦急、最窝火了。虽然他家的土地
面积在黑山阳不算最大,但庄稼种得最好。没有哪一家的庄稼能比得上马金怀了,
谁不知道马金怀是黑山阳种庄稼的第一把手!有人给马金怀送个外号叫“土地爷”,
意思是土地都听他马金怀的使唤,他马金怀叫土地怎么长庄稼土地就得怎么长。呀,
瞧瞧,马金怀那块地里的麦子长的哟,麦棵像竹杆,麦穗足有半尺长,都快赶上玉
米穗了,而且麦子壮实得恨不得一棵麦上长十个穗。站在地边朝麦田里张望,活脱
脱像一大块金地毯,小孩子躺到上面打滚翻跟斗也落不下。他马金怀也颇为自负呀,
别人叫他“土地爷”,他也毫不谦虚地认下了,并且自己也声言,谁的庄稼种得要
超过他,他就问谁喊声爹。那年王跑子听了不服气,当着马金怀的面损他,指着他
的麦地说:“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未必这块庄稼就是天下第一啦!”他王跑子就
是嫉妒他马金怀呢。王跑子推着独轮车,车上挂着四只桶,长年累月在外面跑着做
桐油生意,家里的地根本没放在心上,全靠老婆孩子在那里瞎支乎。“人哄地,地
哄人”,他家的庄稼长的,那个球样,麦地里藏不住个兔子。可马金怀为侍奉好庄
稼出的是啥力、受的是啥罪呀!他寒冬腊月天不明就进城拾骡马粪,粪冻在地上铲
不动,他就跪下去用石头砸,震得满手都是血口子!所以别人说马金怀倒还可以勉
强忍了,他王跑子有啥资格说他的风凉话?马金怀当时正在麦田里薅草,听了王跑
子的话立刻直起腰来反唇相讥:“我咋能敢说我庄稼是天下第一呀?首先一条,我
这就比不上你王跑子的庄稼呀呀!”一句话把王跑子戗了个满脖子酱红,王跑子可
不是那消停之人,又一句难听话扔了过去,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田里一个田外,你一
句我一句地吵起来,先是冷言相讥,继而破口大骂,最后拳脚相向,村里人闻讯赶
来又劝又拉,可两人像螃蟹一样绞在一起,拉不动,扯不开,要不是东家罗海清走
到这里,狠狠地咳嗽一声,又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怕是他两个要斗到天黑了。不
过从此之后,两人谁也不理谁,全然一对冤家对头……可是现在,日本人来了,再
好的庄稼又怎么样?还不是烂在地里,成了老鸹野雀的腹中食?这怎能不叫马金怀
怒火中烧呢?他急火攻心、双眼红肿、口舌生疮,经常在一个地方像磨道里的驴子
那样团团转,散发着口臭的嘴巴骂个不停马金怀骂日本人,骂他们的八辈祖宗,
骂他们断子绝孙,早晨起床时骂,白天到坡上放牛时骂,晚上睡觉前还要骂。睡着
骂不成了,他就做梦,梦见了一杆青龙偃月刀,梦见自己变成了关云长,骑着马回
到了黑山阳,冲进了日本人中间,像切菜瓜一样左砍右杀,日本人纷纷倒地,蝗虫
似的死了一大片,活着的那些日本人则一齐跪下求饶,说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吃了
晌午饭就走。马金怀说不行,现在就给我滚蛋,于是日本人说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谢谢马大爷不杀之恩,来日结草衔环,定当图报……于是挑着铺盖都滚蛋了。有一
个日本人因为跑得太急绊住树茬子摔了个“狗趴叉”,马金怀哈哈大笑……好了,
好了,这下可好了,日本人走了,全走了,割麦,割麦,于是老婆孩子全下地了,
黑山阳的男女老少全下地了,银镰飞舞,一排排麦子齐刷刷地倒下了,“嚓嚓”的
割麦声与欢笑声汇合在一起,汇成一条声音的大河,在黑山阳的五十里平川奔腾流
淌,汹涌激荡……马头桥的杨瞎儿拉着大弦在地头唱呢,声音沙哑而洪亮。“割麦
的声音飞上天,王母娘娘也喜欢,直叫仙女下凡来,给老少爷们擦擦汗……”可这
是梦呀,一醒来什么也没有了,一切照前如后,没有什么改变,若有什么改变,那
就是炸梨鸟叫得更急、更响、更撩人。马金怀叹气,骂娘。他老婆余翠花睡性大,
闭上眼睛就打呼噜,这时呼噜正嘹亮呢。马金怀烦呀,咚咚撞了老婆三脚,老婆的
呼噜一下子被踢断了。余翠花懵懵懂懂地支起身子揉揉眼睛,问:“天明啦?”马
金怀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明你妈那个腿!就知道睡、睡、睡!麦都焦到地里了,
还睡!”余翠花有些委屈,嘟囔说:“我有啥办法,日本人死赖着不走……”马金
怀又骂。余翠花说:“唉,当初罗海清说最多二十天日本人就走了,可现在,俩多
月了……”余翠花这么一说,马金怀又将一些怒气迁到了罗海清身上,说了罗海清
许多难听话,最后他决定天一亮就去找罗海清,他想了,他倒是要问问他罗海清说
话还有没有个准儿,全黑山阳的老少爷们都这么敬待他,他说话还有没有个准儿……。
天亮了,亮得不明不暗,灰惨惨死沉沉的,很恼人的样子。这死天马金怀都懒
得看它一眼。罗海清一家进山以来住在他表侄家,离马金怀住的地方有四五里山路,
要过一道河,翻一架山。马金怀走到河边时忽然想起:可是有些天没见着罗海清了。
刚进山的时候,他还到各家各户转转看看,握着银链红铜水烟袋,挺直着腰板,很
矜持地说些宽慰的话,可是这些天他到哪里去了呢?莫不是他撇下黑山阳的乡亲们
不管,自家悄悄地回黑山阳去啦?不会,不会,罗海清不是那种德性的人,他不会
撇下黑山阳的乡亲们不管……马金怀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山梁,看见那片
青砖瓦舍了。接着他又看见,在离那片青砖瓦舍不远的地方有一片黑乎乎的松树林,
松树林旁有一条小白路,路上有一个人正在那里低着头转来转去。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罗海清。马金怀慌忙走过去,边走边喊:“罗大叔,罗大叔……”那个人听见
喊声,停住了脚步,朝这边张望着。马金杯又喊:“罗大叔,是我呀,我是金怀呀……”
那人似乎又愣了一下,忽然一转身,贼似的钻进松树林里,不见了!马金怀懵了:
这是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他咋钻进树林里去啦?他咋不理睬我呢?难道那不
是罗海清吗?是他,就是他!他不想理我,我偏要找他。“罗大叔!罗大叔……”
马金怀一边叫着一边快步追过去……在松树林深处,他追上了罗海清。马金怀说:
“罗大叔,你咋不理我呢?”罗海清靠在一棵松树上,气喘吁吁,满脸愧色,几乎
不敢正眼看马金怀,仿佛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手里固然还握着那只银链红钢
水烟袋,但腰板却弯曲了,脸色也显得苍老了许多,喘气的时候胸脯呼呼作响,像
在拉风箱……“哎,我没脸再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啦!我原以为日本人在黑山阳呆
不过二十天,可现在……想当年,马彪子与牛黑脸大战黑山阳,也不过十几天时间,
我估计这二十天时间,还留有余地呢。可二十天过去了,日本人还没走……后来我
又想,麦收前,日本人总该走了吧,他日本人又不是吃风喝沫长大的,他们能不回
去割麦种秋?可是……我以后咋还有脸再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说罢,摇头叹
气,几乎落下泪来。马金怀本来是想在罗海清面前发泄一通的,看见他那难受的样
子,油然而生出许多同情,便劝慰道:“这也不能怪你呀,又不是你留下日本人不
让走……再说,以前谁也没同日本人打过交道,谁知道他们是啥东西?你老宽宽心
吧……”罗海清却只是摇头叹气:“我以后咋还有脸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马
金怀也没词了,蹲到地上,陪着摇头叹气。
过了好一阵子,马金怀忽然瓮声瓮气地说:“管他呢,明天我是要回去啦!再
不回,麦都焦到地里啦!老天爷呀,一季子庄稼呀……”
罗海清说:“胡扯!你想走王跑子跟齐成娃他们那条路哇……想死呀!”
马金怀说:“他日本人总不能不讲理吧!我回我的家,割我的麦,又不招惹他
们……”
罗海清说:“王跑子和齐成娃也没惹他们,不是也……”
马金怀说:“吓!那可不一定。王跑子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一张臭老鸹嘴,见
树不说撞三脚!我估摸着,他肯定是说人家日本人啥话了。人家恼了,不打他才怪
呢。齐成娃也跟着他带灾……”
罗海清说:“反正要三思而行。就像你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