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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气,他夜里也一定不曾睡上几个钟点,怎会看上去还是这般满面神采?
他才走,我就迫不及待地扯开包装纸:是一套画笔,我想了很久的。盒子的下
端并签着幺哥及凌姐的英文名字。我右挑左拣,选了一枝最刺眼的青绿色,解开笔
套,开始端端正正,一笔连一笔地涂抹,直至把凌姐的名字完全埋掉为止。
“我那所小房子,你没见过,真小得连洗衣机也难安置,一房一厅,还没有这
房间大。”幺哥张开手,比划着。
“幺哥,真的一定要搬出去吗?”我试探着。
幺哥沉默着,忙碌地继续把桌上的杂物移到箱子里去,这次放的是全家的合照。
“可是,你没有替爸妈着想一下吗?大家都走了,这里也不成一个家了。”
“筠筠,我会常回来的。”
“这不一样。”我赌气地往小木箱一踢。
“不要再说了,我始终是爸妈的儿子,跑不掉的。”
“可是,你更加是邵凌的丈夫。”我气往上涌。
“筠筠,你听你说些甚么话?以后你也会嫁人,难保不要了别人的儿子。”幺
哥很困,一双手舞在半空。
“可不是,邵凌不是要定了你,全赢了吗?”我扯起嗓子,十分激动。
“你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要跟我吵,也不争在这晚上。”
“我只觉得你有了凌姐后,家里都不一样了。”我声音黯了下去,眼角湿漉漉
的。
“有甚么不一样?你就是闲着没事干,喜欢东想西想的,非把事情复杂化不可。”
幺哥扭曲着脸,挤出一丝笑容,想把我的活笑过去。
“你闲着就干了好事?还不是一天到晚往她那里跑,怪不得她不希罕这里,闹
着不与爸妈住。”这一说,我的怨气又上来了。
幺哥把头垂着,半晌抬不起来了。
“筠筠,结了婚,哥哥就有自己的家,搬出去或不搬出去,都一样。”幺哥呢
喃着,声音系上铅,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我嚼着这句话,乱了阵,不知该怎样战下去了。
幺哥走过来,轻拍我的肩,就象那天凌姐为婚礼的事大发脾气时,他抚慰的拍
她的肩一样。
遥远的麦田
韩向阳
黑山阳的马金怀再也不能等待了。他决定:回家!回黑山阳去,回黑山阳收割
他家的二十亩麦子!
那天夜里躺下不久,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喊:“金怀,金怀,快起来呀!日头都
晒住屁股啦!”他穿上衣裳,爬了起来,推开门一看:果然日头已经挂在门前的柿
子树梢上了。他揉了揉眼睛,看见油匠马铁锤胳肢窝夹着几把镰刀,正朝他喊叫着。
“还睡呢?麦都焦到地里啦!”马铁锤说。
“焦到地里也没办法呀!日本人……”
“嗨!”马铁锤笑了起来,“日本人早走了!”
马金怀心里一喜,却又有些怀疑:“走球!”
“诳你干啥?诳你干啥!”马铁锤说,“赵有囤昨天就回去了。现在,人家正
在地里割麦呢。”
“那……”
“快收拾收拾走吧!”马铁锤说着匆匆离开了。
我的天呀,人家都走了,我还在这儿憨呆着干啥?马金怀忙回屋去找镰刀。可
是糟糕透了,忘了镰刀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翻遍了鸡笼上、顶棚上、柴垛上、床
底下,累得满头大汗,就是找不到!他恼了,大骂起来,先骂他的傻儿子,又骂他
的老婆,正骂得热火朝天,忽然觉得有人拍他的脊梁。
“醒醒,你醒醒。”
是他的老婆在拍他,他一睁眼,原来是一个梦。
眼看都到五月底了,再不回,麦子真要焦到地里了,还能等到什么时候?二月
初他同全村人离开黑山阳的时候,都觉得不会太久就会回来,最多不过十天半月。
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日本人还呆在黑山阳不愿离开。想想看,十年前他们那里闹
的最大一次匪患老虎寨的马彪子与金龙寨的牛黑脸争地盘,大战黑山阳,黑山
阳狼烟四起,鸡飞狗跳,男女老幼倾家而逃,也不过逃了半月时间。其实这半月时
间还有虚头,事实上马牛之战前后不过十三天,只是黑山阳的人们得到的实信迟了
些,才晚回了两天,但基本上没有耽误收麦子,虽然一些麦子熟过了一点,割的时
候小心一点,不会有太大的糟踏。据说,马牛之战并未决出胜负,各死伤二百余人,
只是马彪子和牛黑脸因为看到麦子慢慢地变黄了,熟了,要收割了,才互派信使,
订下协议:为便于收麦之故,暂且休战,各自回寨,等麦子收过,锄过二遍秋之后
再开战局,一决雌雄。双方于签订协议的第二日便卷旗鸣金速速撤兵。于是黑山阳
人便像大群的黑蚂蚁,潮水般涌出母猪峡,漫过十八里川,回到了黑山阳,又如蝗
蜂一样忽地一下散开到各自的麦田里,收割、收割!于是五十里平川的黑山阳无论
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在日头下还是在月光下,无论是在山坡上还是在沟川里,
到处都回响着镰刀与麦杆相接的嚓嚓声,石磙碾麦的吱呀声……那声音汇合在一起,
响彻了黑山阳的村里村外、山川沟壑,甚至飞上蓝莹莹的天空,传到了黑山阳之外,
连五十里外马头桥的人们都听得见。马头桥的说书艺人杨瞎儿抱着大弦,拉着小孙
女,领着他那只瘸腿狗于五月初五端阳节如期而至,一踏上黑山阳的土地就大叫道:
“我在马头桥就知道黑山阳今年是个好收成呀!那割麦声响的……我的天!”他双
眼塌陷,却面带微笑,用黑山阳人听惯的沙哑的声音唱道:“割麦的声音飞上天,
王母娘娘也喜欢,直叫仙女下凡来,给老少爷们擦擦汗……”黑山阳从来就是富足
之地,滔滔的拐子河冲出大黑山,在这平坦的五十里大川突然放慢了脚步,将肥沃
的泥沙带到这里,堆积在这里,造出了这一方沃土。在黑山阳,你随便在什么地方
抓一把土就粘糊糊地弄你一巴掌油来!
那年锄过二遍秋之后,牛黑脸忽然得病身亡,一命归天。马彪子毕竟是江湖上
人,也算义气,派师爷“祁烟袋”给金龙寨送去了五十匹白布、五十只羊、五十头
猪和金银香表若干,以示哀悼之情,所谓好汉爱英雄吧,这麦前约好的“马牛之战”
也就此不了了之。而黑山阳人从那时开始,整整过了十年的太平日子,嚓嚓的割麦
声快快活活、安安稳稳地响了十年。可是在今年,一九四五年的农历二月初,日本
人来到了黑山阳。于是,黑山阳的一切,再一次被打乱了。
逃避兵荒马乱,黑山阳人是有经验的。他们在四五天以前就听说了日本人要来
的消息,早早地在屋后、牛圈、床底下挖好了地窖,将无法带走的粮食、女人们农
闲时织出的棉布装进大缸里,埋在地下,然后带着妻儿老小、赶着牛羊、背着被窝,
浩浩荡荡、有条不紊地朝大黑山逃去。一个时辰之内黑山阳就成了一个鸡不鸣狗不
叫的寂然无声的死村。黑山阳的人都觉得,他们不会离得太久,日本人不会呆得太
久,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黑山阳的首户、赫赫有名的大财主罗海清握着那只银链
红铜水烟袋,眯缝着眼睛,遥望黑山阳灰蒙蒙的天空,沉吟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
然后捋了捋那把灰白的胡子对黑山阳人说:“日本人这次来头不小,听说是隔山炮
都使上了,估计没有二十天走不了!”罗海清德高望重,深谋远虑,可是黑山阳人
的主心骨呀。遵照他的说法,黑山阳人带足了二十天的粮食,为了多留余地以防不
测,在扎布袋口时又多装了几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可是,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日本人并没有走,而且看不出一点要走
的意思。黑山阳人有些着急了……
首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带来的粮食都吃光了。开始那几天,他们向当地人家
借,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乞求人家的同情与谅解。可是借着借着人家就不借了,
不是不愿借,人家说:“都借给你们我们吃啥?”这话尽在情理之中。黑山阳的人
都是通情达理的,他们向人家点头、鞠躬,表示歉意,满脸愧色和羞惭地退出了人
家的院门,拎着瘪塌的空布袋回到了临时搭在山脚下、老树旁的窝棚里或是借住人
家的磨道里、柴屋里,朝老婆孩子摇头叹气,恶狠狠地抽烟,抽得云遮雾罩,然后
骂日本人,骂他们的祖宗八辈。然而骂是骂不出粮食的,越骂反觉得肚子越饿。有
人开始杀猪宰羊,宰杀那些尚未成年的猪羊。黑山阳的人像杀亲生小儿一样心疼呀。
他们一边将屠刀伸向猪羊,一边抽抽搭搭地流着眼泪,一把一把地擤鼻涕。他们从
未干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然而没有办法,人穷三分贱,肚饿三分狠呀。即使如此,
也只能顾顾眼前之急。羊宰完了,猪杀完了,剩下的只有几张羊皮钉在墙上……怎
么办,怎么办呀?黑山阳的人开始冒险了,他们挑选一些年轻力壮、机灵利索的汉
子,于月黑云浓之夜奔跑了六七十里路,悄悄地潜回黑山阳,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
牛圈、屋后、床下,扒开埋在地下的缸,舀一布袋粮食背回大黑山。粮食已经发霉
了,黑山阳人吃着那些满嘴霉味的粮食,又兴奋又想哭。然而他们还得悄悄地回村
去,偷偷地背粮食。他们屡屡得手,勉强度日,但是终于有一次出了变故:那一次
王跑子和齐成娃回村背粮食,刚出村口就被日本人发现了。他们听见日本人在背后
叽哩哇啦地朝他们喊话,但是他们没有停下来,背着粮食没命地朝前奔跑,摔倒了
爬起来接着跑……他们听见日本人哗哗啦啦拉枪栓的声音,听见枪响的声音和子弹
飞过耳边的尖厉的鸣叫声,再接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