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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绊脚石不是别的,就是我自己。这个念头从我心中掠过的一刹那,我想也没想,就抬起右脚踢在左腿的小腿上,腿一软,身子往前一窜,差点摔倒,跨出一步,才站稳了。我骂自己说:“它妈的,下毒手啊!”不容自己再想就往回走。到晏老师家门口我马上按了门铃,怕自己犹豫。晏师母开了门说:“忘记什么了?”我坚定地说:“还想找晏老师说个事。”她马上夸张地露出惊讶地神色,又看一看手表。我进了屋说:“又来打搅师母您了,我经常来打搅,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不高兴了。”她脸上缓和了一点说:“没关系。”我说:“厅里谁不知道您是贤内助,不然这么晚了我也不敢来了。”她笑了问:“谁说过这样的话?”我顺口说:“人人都这么说。”晏老师披了衣服出来,师母给我倒了一杯茶,这是头一次。又把电暖炉推过来开了,这也是头一次。我没料到信口开河说句话有这么好的效果。她关上门去睡了,晏老师说:“人人都喜欢听几句好话,大为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我说:“本来就是嘛。”他笑一笑。晏老师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叨了一根,我说:“晏老师知道我今天想抽根烟?”他说:“看人还是看得懂的。”我说:“您帮我看一个人。”他把烟举了举说:“是看你自己吧?”我一拍腿说:“您是真人不露相啊,我觉得那几间厅长办公室,怎么样也应该有一间是你的。”他自嘲地一笑说:“等明白过来,已经过了气了。”我鼓起勇气抓住这个话头说:“那您看看我过了气没有?”说完这句话我如释重负,话题已经打开,也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难堪。他吸着烟,不做声,我紧张地望着他。他说:“三十多了吧?”我说:“三十四。”我右手比划了一个三,又一个四。他说:“也可以说没过气。”我心里一跳说:“那就是说,也可以说过了气了。”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说。”我说:“没希望了?”他叹气说:“小池啊,早干什么去了?”我垂了眼不说话,叹一口气。他望着我,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半天说:“小池你吧,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不解说:“我一官半职都没有,怎么把自己看得太重?”他笑了说:“正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才一官半职都没有。你想硬着那口气甚至还要挑战,又想从中得到一切,那不合逻辑。大丈夫以屈求伸,伸着的人,谁不是屈过来的?做个大丈夫不容易啊,不然怎么叫做大丈夫?一个中国人,他把屈伸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反复揣摩透了,他就有办法了。”他说着双手捏了拳缩到腋下,猛地打出来说:“屈就是蓄势,不蓄势能有力?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就金贵不起来,这是生活的辩证法。不把自己看成什么,才可能成为一点什么,一开始就把自己看成什么,那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这也是生活的辩证法。把自己看那么金贵,总想上面慧眼识英雄,可能吗?不合乎人性吧!屈原是你佩服的吧,还有李白,他们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怎么样?这是几百年一遇的天才,才没被浪花淘去,淘去的就不知几何了。”我说:“把那些大人物一路数下来,就没有几个命好的,莫不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跟他们过不去?”他又接上一根烟说:“小池还是想事情的人吧。他们才气冲天,不可拘于斗室之内,性情独异,不肯垂首低眉伏小。他们是为社会不容的人,官场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他们必须出局。这成就了他们,又祸害了他们,他们的一生无不悲凉凄惨。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们在一种状态中,一个局中,他们面对的不是哪个人,状态是不可反抗的,因此连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是传统,但置他们于绝地的也是传统。”我点头说:“一想起这些名字吧,叫我屈我就屈不下去,有些话说不出口,说了就对不起他们。”他笑了说:“你刚才说师母不是说得挺好吗?顺着势去说,又不要你凭空捏一朵花出来说。”又说:“对不起?天下就没有对得起这些名字,又对得起自己这一生的好事!”他指头点了我说:“连曹雪芹都做不到的事,你池大为想做到?那你比他还聪明?”我说:“做人真难啊!”他说:“想想吧你想想吧,把屈和伸这两个字想透了,咱们再往下说。”
晏老师又给我一支烟,我抓起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他吸了一半把烟灭了,我赶紧也灭了。他嘴角含着笑,微微点头说:“小池你缺的不是悟性,是意志。”我说:“意志慢慢培养吧。”他说:“慢慢培养?挨河之清,人寿几何?机会往往只露个尾巴给你,你那一刻没抓住,就一去不复返了。”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舍不得屈一屈,先是聂厅长,再是施厅长,我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说出来,忍都忍不住。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好心,就会得到理解,绝无此事。当年施厅长一个想法出来,九牛拉不回。我听到不少议论,想着自己是秘书,要为领导着想,找到了适当的机会,把这层意思说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谁知我当场就被顶到墙上,他说,那些议论都是别有用心。我从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这一辈子玩完,只要一句话,一句话!文革来了,当了造反派,文革去了,一清算,这一辈子就完了。中国的事情,能说吗?总之你不该说,你说就是你的错!我看了几十年,就看清了一个人字。人有偏见,人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因为他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讲道理。没有谁整你,没有谁说你一句不是,甚至一个难看的脸色都没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给你机会,你跑到哪里去叫屈?从来就是以柔克刚。你就是不能去设想谁天然就能代表公正,别说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不行啊。”我说:“只是人在那个份上最喜欢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不是他们自己喜欢不喜欢,那是一种角色需要,给你到那个份上,你也要那么演着。”我说:“有偏见有冲动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态,总是双重人格,这么做着也不容易呢。”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一半。进入角色了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了。”
我沉默了一会,内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处像有一把刀冲出来,横冲直撞,把自己留恋的趣味统统砍断。我说:“做个人真不易容,你想清高点,一大堆问题等在那里,你躲到哪里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连跌在花园里的贾宝玉都要去做和尚,他没办法让自己与游戏规则合拍,就逃避了。”他说:“事情说复杂也复杂,一直问下去就没个尽头,哲学家挖一辈子也挖不到底。说简单也简单,该干什么干什么,山沟里的农民伯伯也明白。你说你该干什么吧。”我用手在眼前盘旋着说:“人转了多少弯,还是为了一个活字,活得好点,有自尊点,人就是这一辈子,眼前就那点东西。痛快点了结了这一辈子,就算了。”他说:“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挂在嘴巴上,还不如不明白,你总不能像我一样办事员到老吧。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么写写是很有诗意的,真落地成了泥,谁会来闻?没人闻,香也是不香。”他的话震得我心里怦怦地响,我说:“我想着自己也应该动一动了。憋了这几年,人都憋病了,心里直发虚,人好像是悬着的。经过儿子这一回事,我的想法也变了。权和钱,这两个俗物,硬梆梆的挡在路上,你绕得过去?人活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要靠这两个俗物啊!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可奈何。”
晏师母从房里探出头来望一眼,我马上说:“我这就走。”晏老师说:“今天跟小池谈出点味道来了。”他送我下了楼,这是头一次。外面飘着大雪,我请他回去。他抬头望着雪花飞舞若有所感说:“又一年了。”听了这话我急得心痛,说:“不知道过去几年怎么过去的,都忘记了。”他说:“回去想想吧,要打倒自己心中的不倒翁,容易吗?”我说:“我已经打倒了。”我知道我已经挖了很深的洞穴,把过去的自我理葬,这也是历史埋葬的,人拗不过时代。很多人在不觉之中就完成了这个过程,甚至连过程也没有,我却经历了这么多反抗,最后还是举起了锄头。
回到家中董柳已经睡了。我没开灯,摸到床上睡下。董柳惊醒了说:“太晚了。”我说:“下棋去了。”她说:“你还有心下棋,世界上还有这样没心的人。”赌气地一拉被子,我的身子全露在外面了。我把被子拉回来说:“其实我是跟老晏说话去了。我想换一种活法,老晏他也支持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董柳说:“早该这么想了,到今天!”又说:“我看一个人他是那个样子他还是那个样子,改也改不到哪里去,狗它改不了──我不说了。”我说:“你这张嘴跟鸡屁眼一样。”又说:“这次你看我的表现。”她说:“那我们明天晚上到马厅长家去,你敢不敢去?”我说:“去干什么,又没有事,没有事怎么好去?”她说:“老晏支持你有什么用,要老马支持你才有劲呢。老晏是谁,老马是谁?”我说:“没有事总不好意思去。”她冷笑说:“这就是你的表现?我说狗它──算了吧。”我下了决心说:“那我们就去。不过进那张门是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才行。”她说:“怎么没有事,别人都让你用车送我一波去医院了,你去谢谢也是应该的。送得不及时,一波还好不这么快呢。”我说:“这就跑到人家家里去?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个借口。”她说:“你有借口还不敢去,人家连借口都没有还要钻进去,那你还有什么戏?没戏!还没开始就被别人拉下了!你说要重新做人,那你是哄自己玩的,我第一个就不相信。我陪你一辈子倒没什么,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波也这么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