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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看到了墙上的身影,于是他看到了一个使他得以冲出去的黑洞。他立刻
站了起来,朝那黑洞冲出,可冲到跟前他猛然收住了脚。他发现那黑洞一下子变小
了。他满腹狐疑地重又退到原处,犹豫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重新走过去。他看到黑洞
也在慢慢小起来。走到跟前时他发现黑洞和他人一样大小了。他疑惑地看了很久,
肯定了黑洞没再变小,黑洞仍容得下他的身体后,便一头撞了过去。他又摔倒在地。
一阵狂风此刻将门打开,门重重地打在墙上,发出吱吱的骨折般声音。风从门
口蜂拥而进,又立刻在屋内快速旋转了起来。他从地上昏昏沉沉爬起来,对着门口
昏昏沉沉地站了一会。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黑洞。他小心翼翼地朝黑洞走去,
走到跟前时他又满腹狐疑了。因为这次黑洞没有变小。这次他没再一头撞去,而是
十分小心地伸过去一个手指。他感到手指已经进入黑洞了,然后手臂也进去了。于
是他侧着身体更加小心地往黑洞里挤了进去。随即他感到自己已经逃脱了,因为他
感到自己进入了漆黑而且广阔无比的空间。
那吼声此刻更为热烈更为响亮,于是他也就更为热烈更为响亮地吼了起来,跳
了起来。同时他朝声音跑去。尽管有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黑影阻挡了他的去路,但
他都巧妙地绕过了它们。片刻后他就跑到了大街上。他收住脚步,辨别起声音传来
的方向。他感到那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的。一时间他不知所措,他不知
该往何处去。随后他看到东南方火光冲天,那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堆晚霞。他就朝着
火光跑了过去。越跑声音越响,然后他来到了那吼声四起的地方。
一座巨大的楼房正在熊熊燃烧。他看到燃烧的火中有无数的人扭在一起,同时
无数人正在以各种姿态掉落下来。他在桥上吼着跳着,同时还哈哈狂笑。在一阵像
下雨般掉下了一批批人后,他看到楼房没有了,只有一堆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这
情景叫他异常激动。他在桥上拚命地吼,拚命地跳。随即他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
他看到这堆火突然变矮了,也变得宽阔了。他发现火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火像水一
样漫涌过来。这时他感到累了,他便在桥栏上坐了下来,不再喊叫,不再跳跃。但
他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堆火。慢慢地这堆火开始分裂,分裂成一小堆一小堆了。
他一直看着火势渐渐熄灭。火势熄灭后,他才从栏杆上跳下来,开始往回走,走了
几步重新走回来。站了一会他又往回走。他在桥上走来走去。
后来黎明来临了,早霞开始从漆黑的东方流出来。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一片
红光已经燃烧着升腾而起了。于是他看到了一堆火在遥远的地方燃烧起来,于是他
又吼叫了,并且吼叫着朝那里跑去。从废品收购站回来后,她就变得恍恍惚惚起来。
这天夜晚,她听到了一个奇妙的脚步声。那时没有月光,屋外一片漆黑而且寂静无
声。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个脚步声从远处嚓嚓走来,那声音既像是擦地而来,
又让人感到是腾空走来。而且那声音始终没有来到近旁,始终停留在远处。但她已
经听出来了,是谁的脚步声。
此后的几个夜晚,她都听到了那种脚步声。那声音让她心惊肉跳,让她撕心裂
胆地喊叫起来。
当初丈夫就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晚上被带走的。那一群红卫兵突然闯进门来的
情景和丈夫穿着拖鞋嚓嚓离去时的声音,已经和那个黑夜永存了。十多年了,十多
年来每个夜晚都是一样的漆黑。黑夜让她不胜恐惧。就这样,十多年来她精心埋葬
掉的那个黑夜又重现了。
这一天,当她和女儿一起走在街上时,她突然看到了自己躺在阳光下漆黑的影
子。那影子使她失声惊叫。那个黑夜居然以这样的形式出现了。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这座小镇。那是初春时节。一星期前一场春雪浩荡而来,
顷刻之间将整座小镇埋葬。然而接下去阳光灿烂了一个星期,于是春雪又在几日之
内全面崩溃。如今除了一些阴暗处尚残留一些白色外,其他各处都开始生机勃勃了。
几日来,整个小镇被一片滴答滴答的声音所充塞,那声音像是弹在温暖的阳光上一
样美妙无比。这雪水融化的声音让人们心里轻松又愉快。而每一个接踵而至的夜晚
又总是群星璀璨,让人在入睡前对翌日的灿烂景象深信不疑。
于是关闭了一个冬天的窗户都纷纷打开来了。那些窗口开始出现了少女的嘴唇,
出现了一盆盆已在抽芽的花。风也不再从西北方吹来,不再那么寒冷刺骨。风开始
从东南方吹来了,温暖又潮湿。吹在他们脸上滋润着他们的脸。他们从房屋里走了
出来,又从臃肿的大衣里走了出来。他们来到了街上,来到了春天里,他们尽管还
披着围巾,可此刻围巾不再为了御寒,开始成了装饰。他们感到衣内紧缩的皮肤正
在慢慢松懈,而插在口袋里的双手也在微微渗汗了。于是就有人将双手伸出来,于
是他们就感到阳光正在手上移动,感到春风正从手指间有趣地滑过。也是在这个时
候,他们看到了河两岸那些暗淡的柳树突然变得嫩绿无比,而这些变化仅仅只是在
一个星期里完成的。此刻街上自行车的铃声像阳光一样灿烂,而那一阵阵脚步声和
说话声则如潮水一样生动。
那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小镇的。他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落下来,发梢在腰际
飘荡。他的胡须则披落在胸前,胡须遮去了他三分之二的脸。他的眼睛浮肿又混浊。
他就这样一瘸一拐走进了小镇。那条裤子破旧不堪,膝盖以下只是飘荡着几根布条
而已。上身赤裸,披着一块麻袋。那双赤裸的脚看上去如一张苍老的脸,那一道道
长长的裂痕像是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裂痕里又嵌满了黑黑的污垢。脚很大,每一脚
踩在地上的声音,都像是一巴掌拍在脸上。他也走进了春天,和他们走在一起。他
们都看到了他,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们在看到他的同时也在把他忘掉。他们
尽情地在春天里走着,在欢乐里走着。女孩子往漂亮的提包里放进了化妆品,还放
进了琼瑶小说。在宁静的夜晚来临后,她们坐到镜前打扮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后
就捧起了琼瑶的小说。她们嗅着自己身上的芬芳去和书中的主人公相爱。男孩子口
袋里装着万宝路、装着良友,天还没黑便已来到了街上,深更半夜时他们还在街上。
他们也喜欢琼瑶,他们在街上寻找琼瑶书中的女主人公。
没呆在家中的女孩子,没在街上闲逛的男孩子,他们则拥入影剧院,拥入工会
俱乐部,还拥入夜校。他们坐在夜校课桌边多半不是为了听课,是为了恋爱。因为
他们的眼睛多半都没看着黑板。多半都在搜寻异性。
老头那个时候还坐在茶馆星,他们坐了一天了,他坐了十多年,几十年了。他
们还要坐下去。他们早已过了走的年龄。他们如今坐着就跟当初走着一样心满意足。
老太太们则坐在家中,坐在彩电旁。她们多半看不懂在演些什么,她们只是知
道屏幕上的人在出来进去。就是看着人出来进去,她们也已经心满意足。
往那些敞着的窗口看看吧,沿着这条街走,可以走进两边的胡同。将会看到什
么,将会听到什么,而心里又将会想起什么。十多年前那场浩动如今已成了过眼烟
云,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了。他们走在街上时再也看不到
过去,他们只看到现在。现在有很多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走着,现在有很多自行车在
响着铃声,现在有很多汽车在掀起着很多灰尘。现在有一辆装着大喇叭的面包车在
慢慢地驰着,喇叭里在宣传着计划生育,宣传着如何避孕。现在还有另一辆类似的
面包车在慢慢地驰着,在宣传着车祸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不幸。街道两旁还挂着牌牌,
牌牌上的图画和照片吸引了他们。他们现在知道已经人满为患了,他们中间很多人
都掌握了好几套避孕方法。他们现在也懂得了车祸的危害。他们知道尽管人满为患,
可活着的人还是应该活得高高兴兴,千万不能让车祸给葬送了。他们看到中学生都
牺牲了自己的星期天,站到桥边,站到转弯处来维持交通秩序了。
那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小镇。
他看到前面有一个人躺着,就躺在脚前,那人的脚就连看自己的脚。他提起自
己的脚去踢躺着的脚。不料那脚猛地缩了回去。当他把脚放下时,那脚又伸了过来,
又和他的脚连在了一起。他不禁兴奋起来,于是悄悄地将脚再次提起来,他发现地
上的脚同时在慢慢退缩,他感到对方警觉了,便将脚提着不动,看到对方的脚也提
着不动后,他猛地一脚朝对方的腰部踩去。他听到一声沉重的响声,定睛一瞧,那
躺着的人依旧完好无损,躺着的脚也依旧连着他的脚。这使他怒气冲冲了,于是他
眼睛一闭,拚命地朝前奔跑了起来,两脚拚命地往地上踩。跑了一阵再睁眼一看,
那家伙还躺在他前面,还是刚才的模样。这让他沮丧万分,他无可奈何地朝四周张
望。此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那披着的麻袋反射出粗糙的光亮。他看到右前方有
一汪深绿的颜色。于是他思索起来,思索的结果是脸上露出滞呆的笑意。他悄悄地
往那一汪深绿走去。他发现那躺着的人斜过去了一点,他就走得更警觉了。那斜过
去的人没有逃跑,而是擦着地面往池塘滑去,走近了,他看到那人的脑袋掉进了池
塘,接着身体和四肢也掉了进去。他站在塘沿上,看到那家伙浮在水面上没往下沉,
便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打了下去。他看到那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后,才心满意足地转
过身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