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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哗于途,所过焚掠。将抵徽,徽人震
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
里,与狼兵鏖战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破,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六
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
授监纪推官。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
隘可恃,而绩谿一面当孔道,其地独平 ,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
与他县相犄角。”遂筑丛山关。已而清师攻绩谿,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
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
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嘱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
“我江天一也!”遂被执。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
我不死,祸且族矣。”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汝有老母在,
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公幸勿为吾母虑也。”
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我不死,
必复起兵!”遂牵诣通济门。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
刑。观者无不叹息泣下。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而佥事公亦于是日
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
死。天一为赍辨疏,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
白。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
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其后竟与公同死。虽
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也。予得其始末于翁君汉津,遂为之传。
汪琬曰:方胜国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
伟、凌公駉与佥事公三人,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予闻天一游淮安,淮
安民妇冯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征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
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天一本名景,别自号石嫁樵夫,翁君汉津云。
… 5…
林嗣环
口 技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
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众宾团坐。少顷,但闻屏障中抚
尺二下,满堂寂然,无敢哗者。
遥遥闻深巷犬吠声,便有妇人惊觉欠伸,摇其夫语猴亵事。夫呓语,初
不甚应,妇摇之不止,则二人语渐间杂,床又从中戛戛。既而儿醒,大啼。
夫令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夫起溺,妇亦抱儿起溺。床上又一
大儿醒,狺狺不止。当是时,妇手拍儿声,口中呜声,儿含乳啼声,大儿初
醒声,床声,夫叱大儿声,溺瓶中声,溺桶中声,一齐凑发,众妙毕备。满
座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也。
既而夫上床寝。妇又呼大儿溺,毕,都上床寝。小儿亦渐欲睡。夫齁声
起,妇拍儿亦渐拍渐止。微闻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倾侧,妇梦中咳嗽之声。
宾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
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狗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
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凡所应有,无所不
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
其一处也。于是宾客无不变色离席,奋袖出臂,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而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
抚尺而已。
… 6…
邵长蘅
阎典史传
阎典史者,名应元,字丽亨,其先浙江绍兴人也。四世祖某,为锦衣校
尉,始家北直隶之通州,为通州人。应元起掾史,官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
迁江阴县典史。始至,有江盗百艘,张帜乘潮阑入内地,将薄城,而会县令
摄篆旁邑,丞簿选愞怖急,男女奔窜。应元带刀鞬出,跃马大呼于市曰:“好
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然苦无械。应元又驰竹行呼曰:
“事急矣,人假一竿,值取诸我。”千人者布列江岸,矛若林立,土若堵墙。
应元往来驰射,发一矢,辄殪一贼。贼连毙者三,气慑,扬帆去。巡抚状闻,
以钦依都司掌徼巡县尉,得张黄盖,拥纛,前驱清道而后行。非故事,邑人
以为荣。久之,仅循资迁广东英德县主簿,而陈明选代为尉。应元以母病未
行,亦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是岁乙酉五月也。
当是时,本朝定鼎改元二年矣。豫王大军渡江,金陵降,君臣出走。弘
光帝寻被执。分遣贝勒及他将,略
定东南郡县。守土吏或降或走,或闭门旅拒,攻之辄拔;速者功在漏刻,
迟不过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间下名城大县以百数。而江阴以弹丸下邑,
死守八十余日而后下,盖应元之谋居多。
初,薙发令下,诸生许用德者,以闰六月朔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
众拜且哭,士民蛾聚者万人,欲奉新尉陈明选主城守。明选曰:“吾智勇不
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应元投袂起,率家丁四
十人,夜驰入城。是时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 无所出。应元至,则
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
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
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壁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 集。于是围城中有
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
万石,他酒、酤、盐、铁、刍、藁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
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徼巡四门。部署甫定,而
外围合。
时大军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
上人。而城上礧炮、机弩乘高下,大军杀伤甚众。乃驾大炮击城,城垣裂。
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縆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又攻北城,北
城穿。下令人运一大石块,于城内更筑
坚垒,一夜成。会城中矢少,应元乘月黑,束藁为人,人竿一灯,立陴
间,匝城,兵土伏垣内,击鼓叫噪,若将缒城斫营者。大军惊,矢发如雨;
比晓,获矢无算。又遣壮士夜缒城入营,顺风纵火;军乱,自蹂践相杀死者
数千。
大军却,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拥骑至城下,呼曰:“吾与阎君雅故,
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立城上与语。刘良佐者,故弘光四镇之一,封
广昌伯,降本朝总兵者也。遥语应元:“弘光已走,江南无主,君早降,可
保富贵。”应元曰:“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胙土分茅,为国重
镇,不能保障江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退。
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
… 7…
不稍贳;然轻财,赏赐无所恡。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敛,酹醊而哭之;
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陈明选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
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
先是,贝勒统军略地苏、松者,既连破大郡,济师来攻。面缚两降将,
跪城下说降,涕泗交颐。应元骂曰:“败军之将,被禽不速死,奚喋喋为!”
又遣人谕令:“斩四门首事各一人,即撤围。”应元厉声曰:“宁斩吾头,
奈何杀百姓!”叱之去。会中秋,给军民赏月钱,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
许用德制乐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
三夜罢。
贝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胄皆镔铁,刀斧及之,
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里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
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
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大军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应元率死士百人,
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
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缚。良佐箕踞乾
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
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枪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
院僧夜间大呼“速斫我!”不绝口。俄而寂然。应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
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无虑五六万,尸骸枕藉,街巷皆满,
然竟无一人降者。
城破时,陈明选下骑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
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
论曰:《尚书·序》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而后之论者,谓于
周则顽民,殷则义士。夫跖犬吠尧,邻女詈人,彼固各为其主。予童时,则
闻人啧啧谈阎典史事,未能记忆也。后五十年,从友人家见黄晞所为死守孤
城状,乃摭其事而传之,微夫应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顾其树立,乃卓卓如
是!呜呼,可感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