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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先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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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么,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没说中国话,问问婶婶便知道。”
  妻子端过一碗热饭来,随对孩子说:“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会,
也许你叔叔要领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烟地跑了。
  “方才黄先生来过么?”
  “是的,他要请你到党部去帮忙。我已经告诉他说,恐怕你没有工夫。我知道
你不喜欢跟市党部的人往来,所以这样说。”妻子这样回答。
  “我并不是不喜欢同他们来往,不过他们老说要做这事,要做那事,到头来一
点也不办。我早告诉他们,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当小学教员,别的事情,我就
不能兼顾了。”
  “我也是这样说,你现在已是过劳了,再加上几点钟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
他随即要求我去,我说等你回来,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点头说:“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帮帮忙,也未尝不可。”
  “那么,我就允许他了,下午你还和延禧出城去么?”
  “不,今晚上还得到学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会又到学校去了。
  黄昏已到,站在楼头总不见灿烂的晚霞,只见凹凸而浓黑的云山映在玻璃窗上。
志能正在楼上整理书报,程妈进来,报道:“卓先生在客厅等候着。”她随着下来。
卓先生本坐在一张矮椅上,一看门钮动时,赶紧抢前几步,与她拉手。
  志能说:“裴立,我告诉你好几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
后别再来找我。”
  “你时时都是这样说,只不过要想恐吓我罢了。我是钟鼓楼的家雀,这样的声
音,已经听惯了。”
  他们并肩坐在一张贵妃榻上。裴立问道:“他呢?”
  “到学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们可以出去欢乐一会。你知道我们在不久要来一个大暴
动么?我们所做的事,说不定过两三天后还有没有性命,且不管它,快乐一会是一
会。快穿衣服去,我们就走。”
  “裴立,我已经告诉过你好几次了。我们从前为社会为个人的计划,我想都是
很笨,很没理由,还是打消了罢。”
  “呀,你又来哄我!”
  “不,我并不哄你,我将尽我这生爱敬你,同时我要忏悔从前对于他一切的误
解,以致做出许多对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红,珠泪象要滴出来。
  卓先生失惊道:“然则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诉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个妻子应当对她的丈夫说的么?如能避免掉,我永远不对
他提及。”她哭起来了。她接着说:“把从前的事忘记了罢,我已定志不离开他。
当然,我只理会他于生活上有许多怪癖,没理会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觉得他很讨
厌。现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过得好好地,舍不得与他分离了。”
  在卓先生心里,这是出于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么伶俐的志能,会爱上一
个半疯的男子!她一会说他的性情好,一会说他的学问好,一会又说他的道德好,
时时把梦鹿赞得和圣人一样,他想其实圣人就是疯子。学问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
只要几个书呆子学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于道德,他以为更没有什么准则,坏
事情有时从好道德的人干出来。他又信人伦中所谓夫妇的道德,更没凭据。一个丈
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爱,他若去同别的女人来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个坏人,
因此便觉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坏事。男子对于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着,双眼盯在妇
人脸上,又象要发出大议论的光景。
  妇人说:“请把从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罢,我们可以照常来往。我越来越觉得
我们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为享乐,我的是为做人。做人便是牺
牲自己的一切去为别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帮助那能力坚强的人们。
我觉得我应当帮助梦鹿,所以宁把爱你的情牺牲了。我现在才理会在世上还有比私
爱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现在若是离开梦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毁了,延禧也不
能好好地受教育了。从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现在我已开了眼,见到别人了。”
  “那可不成,我什么事情都为你预备好了。到这时候你才变卦!”他把头拧过
一边,沉吟地说,“早知道是这样,你在巴黎时为什么引诱我,累我跟着你东跑西
跑。”
  妇人听见他说起引诱,立刻从记忆的明镜里映出他们从前同在巴黎一个客店里
的事情。她在外国时,一向本没曾细细地分别过朋友和夫妇是两样的。也许是在她
的环境中,这两样的界限不分明。自从她回国以后,尊敬梦鹿的情一天强似一天,
使她对于从前的事情非常地惭愧。这并不是东方式旧社会的势力和遗传把她揪回来,
乃是她的责任心与同情心渐次发展的缘故。他们两人在巴黎始初会面,大战时同避
到英伦去,战后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时,可以说是对对儿飞来飞去的。她爱裴立,
早就想与梦鹿脱离关系。在外国时,梦鹿虽不常写信,她的寡母却时时有信给她。
每封信都把夫婿赞美得象圣人一般,为母亲的缘故,她对于另有爱人的事情一句也
不提及。这次回家,她渐渐证实了她亡母的话,因敬爱而时时自觉昔日所为都是惭
愧。她以羞恶心回答卓先生说:“我的裴立,我对不起你。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误,
可是请你不要说我引诱你,我很怕听这两个字。我还是与前一样地爱你,并且盼望
你另找一位比我强的女子。象你这样的男子,还怕没人爱你么?何必定要……”
  “你以为我是为要妻子而娶妻,象旧社会一样么?男人的爱也是不轻易给人的。
现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与你了。”
  “噢,裴立,我很惭愧,我错受了你的爱了。千恨万恨只恨我对你不该如此。
现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无限,而人事有定,也是无可奈何的啊。总之,
我对不起你。”志能越说越惹起他的妒嫉和怨恨,至终不能向他说个明白。
  裴立说:“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话,使我怀疑从前种种都是为满足你自己而
玩弄我的。你到底没曾当我做爱人看!请罢,我明白了。”
  在她心里有两副脸,一副是梦鹿庄严的脸,一副是裴立可爱的脸。这两副脸的
威力,一样地可以慑服她。裴立忿忿地抽起身来,要向外走。志能急揪着他说:
“裴立,我所爱的,不要误会了我,请你沉静坐下,我再解释给你听。”
  “不用解释,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干,咽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万
八千个谎来。你的爱情就象你脸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开妇人,
径自去了。她的心绪象屋角里炊烟轻轻地消散,一点微音也没有。没办法,掏出手
帕来,掩着脸暗哭了一阵。回到自己的房里,伏在镜台前还往下哭。
  晚饭早又预备好了,梦鹿从学校里携回一包邮件,到他书房里,一件一件细细
地拆阅看。延禧上楼去叫她,她才抬起头来,从镜里照出满脸的泪痕,眼珠红络还
没消退。于是她把手里那条湿手中扔在衣柜里,从抽屉取出干净的来,又到镜台边
用粉扑重新把脸来匀拭一遍,然后下来。
  丈夫带着几卷没拆开的书报,进到饭厅,依着他的习惯,一面吃饭一面看。偶
要对妻子说话,他看见她的眼都红了,问道:“为什么眼睛那么红?”妻子敷衍他
说:“方才安排柜里的书,搬动时,不提防教一套书打在脸上,尘土人了眼睛,到
现在还没复原呢。”说时,低着头,心里觉得非常惭愧。梦鹿听了,也不十分注意。
他没说什么,低下头,又看他的邮件。
  他转过脸向延禧说:“今晚上青年会演的是‘法国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欢去
看一看。若和你婶婶同去,她就可以给你解释。”
  孩子当然很喜欢。晚饭后,立刻要求志能与他同去。
  梦鹿把一卷从日本来的邮件拆开,见是他的母校冈山师范的同学录,不由得先
找找与他交情深厚的同学,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来,很喜欢地对着妻子说:“可
怪雁潭在五小当教员,我一点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没有消息了。”他用指头指着
本子上所记雁潭的住址,说:“他就住在豪贤街,明天到学堂,当要顺道去拜访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时一位最相得的同学。因为他是湖南人,故梦鹿绝想不到他会
来广州当小学教员。志能间尝听他提过好几次,所以这事使他喜欢到什么程度,她
已理会出来。
  孩子吃完饭,急急预备到电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间的事,很怕梦鹿看出来,所
以也乐得出去避一下。她装饰好下来,到丈夫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到时候自
己睡去,不要等我们了。你今晚上在书房睡罢,恐怕我们回来晚了搅醒你。你明天
不是要一早出门么?”
  梦鹿在书房一夜没曾闭着眼,心里老惦念着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
他爬起来,照例盥漱一番,提起书包也没同妻子告辞,便出门去了。
  路上的人还不很多,除掉卖油炸胎的便是出殡的。他拐了几个弯,再走过几条
街,便是雁潭的住处。他依着所记的门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怅地
在街上徘徊着,但也没有办法,看看表已到上课的时候,赶紧坐一辆车到学校去。

  早晨天气还好,不料一过晌午,来去无常的夏雨越下越大。梦鹿把应办的事情
都赶着办完,一心只赶着再去打听雁潭的住址。他看见那与延禧同级的女生丁鉴手
里拿着一把黑油纸伞,便向她借,说:“把你的雨伞借给我用一用,若是我赶不及
回来,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辆车回家,明天我带回来还你。”他掏出几毛钱交给她,
说:“这是你和延禧的车钱。”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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