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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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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睡衣敞着胸口,到他这个年纪,那儿已经长满了汗毛。
  我不理他,她心里说。还有好几桩事情要做呢。她坐下来给孩子喂奶。
  她愿意高高兴兴,乐乐呵呵。可是我没有得到足够的恩爱,她想,看样子,我会早早地在这个男人手里吃亏。她给孩子喂完奶,又开始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叠好放起来。灯光下,她的皮肤现出奶油般的颜色。可是以后人们会说,她的脸色苍自,很不健康。
  埃尔西·帕克经常带着孩子去杜瑞尔盖他爷爷奶奶那儿,而且尽量让自己喜欢这份责任。她下了公共汽车以后,得不慌不忙地走完那段路。因为公共汽车不跑那条线路。她用一块扇形的披肩包着孩子,披肩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等孩子长到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就把那个懒洋洋倚靠着她的孩子背在背上,自己也变得脚步踉跄起来。她不时把头发从他那双清亮的眼睛上甩开,一边看着他,一边吸口气。再晚些时候,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了,而且漫不经心地看着牧场。那时,婴儿已经长成个小男孩,跟在她旁边跑着,或者悠然自得地走着,不时停下脚步,叽叽呱呱地跑回到她跟前,问昆虫和小草的名字。
  “我可说不上来,也许爷爷知道,”她总是这样,好像是对他说,又好像不是对他说。与此同时心里纳闷,自己到底懂些什么。
  但是,她的无知骗不过小男孩。他对那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十分感兴趣。那些东西本身就足够了。因此他继续跑着,捏住叶柄举着一片树叶,或者捏着羽毛管拿着一根羽毛。对周围这个世界的发现使他处于一种永远昂奋的状态。而他的母亲想的多半是到了婆婆家以后的情形。
  到那儿之后,奶奶几乎总是刚从炉灶里拿出一炉无核小葡萄干烤饼,而且总是浑身散发着糕饼味儿,说道:“你们来了。”
  母亲就开始详细讲他们一路上的情形,讲得十分准确,但毫无色彩。这些细节谁也不听,但她还是径自讲下去,因为她觉得人家总希望她说点儿什么。奶奶微笑着。向外面的牧场张望着。小男孩微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上揪扯他的短袜。奶奶决不在他们一到就对小男孩说话,也不正眼看他,当然也不吻他。因为他俩都是在关系更亲近的情况下,才会那样做。
  艾米·帕克并没有试图占有这个隔辈的孩子,但结果却是,他对她比她自已的儿子还亲。她跟他总是心平气和。当然,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更容易做到这一点。甚至在她心里充满嘲弄的时候,或者预料到这个小男孩迟早会做出些残忍的事,说出些残忍的话,或者给他自己披上一层她永远也解答不了的神秘色彩的时候,她那良好的心境都没有被破坏。她在花园里散步,手摩挲着毛线衫的袖子。
  有时候,她把男孩领进屋,给他看这看那。在这里,那些东西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神秘。有些人,比如这个老太太和这个小男孩,对这种神秘初次感受。
  “过来,”她说,“我让你看点儿东西。”
  她不叫他的名字,因为他和父亲同名,只有陌生人才那样叫他。
  “什么东西?”他问道。
  她气喘吁吁地打开一个盒子。
  “是什么东西?”他问,手指摸着那个盒子,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阴影。
  她看到他是个面色苍白的孩子。
  盒子里有些放了多年、一碰就碎的花。事实上,是一些菊花,是有一次她采来泡茶喝治胃痛的。还有几个玻璃片,红颜色的碎玻璃。
  “这是什么玻璃?”他问道。
  “是发洪水时我们拣的一个孩子的,”她说。“有一天夜里,在乌龙雅。我们都去那儿看洪水,你爷爷在那儿救人。我想,我们也许能留下这个男孩。你知道,是收养。可是爷爷不同意。不管怎么说,那孩子跑了,是清早跑的。他不愿意在这儿待。他丢下了这块玻璃。”
  “他拿这块玻璃干什么?”孙子问。他已经拿起那块玻璃,正放在眼前照着玩,一片排红在他脸上流动,只有面孔的轮廓现出绿色。那是因为那块红玻璃不能将那苍白的脸色全部盖住的缘故。
  “他照着玩,就像你现在这样,”祖母说。
  “你脸色很自,”她说,摸着他脑门上的头发根,头发汗津津的。
  “才不白呢!”他喊道,把那块玻璃猛地一扔。“要是我自,那是因为有的人生下来皮肤就是白的。”
  “当然,”她说,语气里包含着一种嘲讽,那是专门冲这孩子来的,并没有伤害谁的意思。
  “我能要这块玻璃吗?”他眼瞅着那块玻璃问。
  “你要它干啥?”她问。
  “我保存它,”他说,笨拙地来回挪动着两条腿。“作为一个秘密。”
  “可是我知道这个秘密呀!”她说。
  “这不太要紧。不管怎么说,你老了。”
  “我们俩一块儿保守这个秘密,”她说,带着一种无需掩饰的快活,因为这儿再没有别的什么人。
  回首往事,她想不起曾经和什么人分享过秘密。她自己的秘密在内心深处被一块块“铅板”筑成的高墙封锁着。
  她把他领进餐具室。这间小屋与厨房相通,和另外几个房间一样,是后加的。其实不过是一个摆橱柜的过道。那里面摆满了架子、搁板。一头开着一扇窗户,让夏天的阳光经过百页窗的板条过滤之后懒洋洋地照射进来。倘若冬天,则是一缕小心翼翼地挤进来的淡淡的光。
  祖母指给她的儿子——他确确实实是她的儿子——看那些罐子、腌肉的桶,还有一个用来捉苍蝇的、很奇妙的玻璃装置。这里面有许多罐子。金桔或者宝石一样的东西闪闪发光。他把那片红玻璃举到眼前,直勾勾地看那些金桔,直看得头晕目眩。
  “金桔是整个儿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她已经不想再领着他看这看那了。她想走开,到别处坐坐。“你可以用一根针扎个口,让精味进去。要不然是苦的,能把你的嘴唇弄得皱起来。你尝一个吗?”
  “不,”他说。“谢谢。”
  他眼瞅着别的那些东西。
  他是不是有点儿与众不同呢?她问自己。男孩都爱吃金桔,让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父亲雷的嘴巴总是红红的,因吃糖或者油腻的东西而闪闪发光。他爱吃火腿肉上那点肥肉。可他这个男孩是个瘦弱苍白的男孩。
  “我能看看上面那个铁盒子里装的东西吗?”他问。
  那是一个上面画着小花的铁盒子。是一位杂货商送的礼物,也许是圣诞节送的,她已经忘了。她把它拿了下来,里面放的是一些花籽。可能是罂粟。她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嚼了几颗,尝了尝,吐了出来。
  “是些搁了好多年的破玩意儿,”她说。“我忘得连影儿也没了。”
  还有些东西她也已经全然忘记。比如一罐罐早已腐烂变臭的东西。小男孩有时候一个人在那些盆盆罐罐中间东翻西找,看见了也不说什么。毫无疑问,他是爱他的祖母的,尽管有时并不表现出来。因此,有一天下午,当他听见她打嗝儿的时候,甚至假装没有听见。
  “能给我这个盒子吗?”他问道。
  “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她说,或者是打着呵久说,因为她困了。每天这个时候,她总要打一会儿盹。倒不一定真睡,她还没有真到老的时候呢!只是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你要它干啥呢?”她问。
  “放我的铅笔。我已经有十五支铅笔了,不算那些彩色的。”
  “你要那么多铅笔干什么?”她问。她抽屉里有一个铅笔头,需要时就用它。
  “写东西,”他说。
  “什么样的东西?”她问。
  他没说话,用手指尖抠着那扇木头门。
  “我给你一个本子写东西,”她说。“那是我给你父亲的,他没用。后来,斯坦拿走了。他要它干啥,我一直也没有搞清楚。哦,他说,要开些单子。后来,我又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它,还是什么也没写。”
  他谢了她。但他不想再说话了。
  她也累了。于是他们从那个贮藏室走了出来,罐子里的水果静悄悄地待在那里头。她心里说,他是个乖孩子,就是脸色苍白。他要是死了可怎么办。要是和欧达乌德太太谈论这件事,这位女邻居恐怕总要说出那番话来。不过,塞尔玛一直是好好的。
  祖母和小男孩从这幢房子走过去。在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的眼睛里,这还是一幢很大的房子。祖母躺在一张跟她的身体正合适的椅子里,很快就要睡觉了。他呢,要从灌木丛下面爬过去,到那具有更大意义的空间去。在那颤动着树液、喷吐税沫、流动着绿色的屋顶之上是那广袤的苍穹。他只消注目而视,就可以将它劈斩成湛蓝的、颤动着的图案。
  就这样,艾米·帕克坐在那张藤条编成的椅子里,脑子里想着什么,或者打着瞌睡。她正和她的小男孩说话。真有趣,我们能在一起聊聊天,她说,通常这往往是不可能的。在那株木兰树下,这些珠子是子弹,他说。别打我,雷。我不是雷,他大笑着说。你是雷。这不是子弹,是话。话就是子弹,她说,如果你想让它们成为子弹的话。我向他射击,一次又一次地射击,他站起来迎接更多的子弹。我在向你扫射,他咧嘴笑着说。可怕的话语开始向她迎面袭来,像连珠炮似的。啦啦啦啦啦——一枪对一枪。男孩笑着喊,不管是谁,你打呀!那不是俾坦,她浑身冒汗,雷,亲爱的,不是。你的爷爷对于你不过是个宁愿在工棚里继续钉东西也不回来喝茶的老头。过来,做个乖孩子。她的两片嘴唇向下弯曲着,显得很蠢。
  艾米·帕克抚摸着她那张藤椅。她可怜巴巴地打了个盹已经醒来。只睡着一两分钟,可是湿乎乎地出了一身冷汗。她真想见见她钟爱着的某个人。
  然而这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下午。
  小男孩已经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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