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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去,汤姆,”她喃喃着,但并不动手去赶。
这只对她不咎罪过的猫蹭着她,抚爱着她。她摸着它的皮毛,浑身无力躺在那儿。大猫趴在她的身上,凉凉的皮毛紧贴着她那温热的肌肤。后来,她觉得猫的尾巴在她的两个乳房间滑动,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觉得非常厌恶。
“啊,”她叫道,“你这个畜生!”
她往后缩着身子,把那只猫扔出去,撞在梳妆台上。猫尖叫着,跑了。于是屋里又剩下她和寂静以及自己那张脸。
她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比早晨更糟了。从镜子里看令人厌恶。她的头发失去控制,滑落下来,一片片、一缕缕地垂下来。还有灰色的辫子。她萎靡不振,现在真的开始颤抖起来。
“真冷,”她颤抖着,两条胳膊抱着肩膀,捂着双乳。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再颤抖。
她开始摸摸索索地穿衣服。
“太晚了,”她颤抖着,“是挤牛奶的时候了。今天就剩我一个人挤了。”
她一阵风似地从这幢房子走出去,把一扇扇门在身后甩上,收拾东西、奶桶和用来擦于母牛奶头的于净布子。这一系列简单的、固定不变的动作暂时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因此,她不能审视她目前的处境,直到等她走近牛栏,看见它那方方正正的样子和风雨剥蚀的白色的木头,才觉得不太吉利。而这一点,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那几头慢吞吞的母牛站在那儿望着她,然后一边翻动着青紫的舌头咀嚼着,一边从栅栏里转过头来。大概是因为她那双挤奶的手和平常有什么不同,或者是不太自如,或者是动作太快了点儿。
斯坦·帕克国家之后,看见妻子也许是头痛。她把头发很仔细地从中间分开,脸上各个部位的骨头很显眼。有时,头痛之后,或者悄悄地想过什么心事之后,她脸上的皮肉就现出一种灰白的颜色。现在就是这副样子。那张脸看起来显得扁平些。但他立刻就把目光从这一切之上移开,开始给她讲乌龙雅的展销会,讲他碰到的熟人,讲谁得病了、谁死了、谁结婚了。她低着头,怀着一种感激,甚至是卑微,接受他带来的所有这些信息。
她想替他做点儿什么。
“这块很好,斯坦,”她说,“是你爱吃的带肥肉的。”
她切那块很硬的烤牛肉,或者说是砍,因为她这人不会切熟肉。最后切下边上是一圈黄油的红润润的肉来。他尽管已经吃饱,要推开面前的盘子了,可还是硬着头皮把那片内接了过来。因为他觉得这也许会给她一点快乐。
“你没吃东西,”他说。
“没有,”她朝下撇了撇嘴。就好像他提到什么让她恶心的东西一样。“整整刮了一天风,我没胃口,”她说。
她开始走动起来。
“让它刮好了,”他说。“会把最后一滴水都刮干的。”
她看见在下午金黄色的阳光下枯黄的草倒伏在地上。远处,阳光下出现了几个走路的人。
“今天下午来了个人,”她用比她平常说话的声音更高的声音说。“是来卖东西的。”
“什么东西?”他问道。因为他们的生活就是由这样的一问一答组成的。
“衣料,哦,很时新的货呢!”
“你买啥了?”他问道。
“我应该买啥呢?”
“我可不知道,”他说。“怎么,可以买点花边嘛!”
他为到此刻为止一直没从自己嘴里吐出过的这个词儿大笑起来。
“在我这个岁数!”她笑道。
她扬起脖子,看起来像是为了让那笑声带着激情从嗓子眼里逃出来。
他很满意。他拿起昨天的报纸,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而不是要用新的目光测览他已经知道的那点新闻。因为他已经不再期望学到更多的东西了。除了某些让人眼花缘乱的论述之外。于是他认认真真地读那些政治家、士兵、科学家们的传闻轶事,自己养精蓄锐,为将要发生的更加重要的事情做准备。他的妻子坐在那儿,缝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乌龙雅,我碰见一个叫奥根的人。他是发洪水时我们救出来的一个女人的侄儿。我还记得那个女人,是个个子很小的女人。她有台缝纫机没法儿带走,只好扔了。这小伙子的爷爷在洪水里淹死了。人们发现他卡在一棵树权上。”
“哦,这有什么?”妻子很生气地说。“这个区的人谁都经历过那场洪水。淹死亲戚朋友的人有的是。也许这个人对你讲什么有趣的事了?”
“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斯坦·帕克说。
妻子正眯着眼,往一枚针上穿线。此刻,在充满了整个房间的灯光之下,她本来可以大发雷霆的。
“他怎么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哺哺着。
“我看见过他的祖父,艾米,”斯坦·帕克说。“他是个留着胡子的老头,脸朝下卡在一个树权上。我们的船就从他身边划过。除了我,别人谁也没看见。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死了。我很想把那想成是一头公羊。我劝自己,那也许是头公羊。而那时候,本来还来得及告诉大家。可是我们继续划着船。眨眼之间就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那是一具尸体……”艾米·帕克说。
如果是……当年在那条船上不停划桨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想的。
“而且,也许别人也看见了,”妻子穷追不舍,话说得很巧妙。这时候她已经把线穿进针眼。“也假装没看见。因为把船停下来,装一个老头子的尸体,总不是一件叫人高兴的吉利事儿。”
但他仍然觉得十分内疚,而且因此显得谦卑。
“老想这些事太傻了,”妻子说。
她有她自己感到内疚的事,那无法分享的旧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条暴涨的大河的堤岸上。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在浑黄的、亮闪闪的洪水之上,极其漂亮地划着船。船向她划了过来。她终于认出丈夫就在那条船上。但是她还不能跟他说什么。
艾米·帕克放下手里的什线活,因为她的手在颤抖。现在,她觉得她对自己的行动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明确的自制力。在她的生活之中,无论哪个关口,风都会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吹向立刻就让你觉得不会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方向。
恰在这时,风一阵阵地、凶猛地刮了起来,吹打着钉在木屋上的铁皮。枯死的灌木丛摇动树枝抓着墙壁。要是把房顶刮下来就麻烦了,她悄声说。
与此同时,她拢着头发上床睡觉了。她把发夹抽出来,让头发披散下来,从镜子里瞧着自己。这时,丈夫正脱靴子,说道:“来这儿卖东西的那个家伙是不是开了辆绿颜色的汽车?”
她正捏着一根发夹。
“我不记得了,”她说,“可能是绿的。不对,我想是蓝的。怎么?”
她望着镜子里面自己那张好像是陷入困境的脸。
斯坦·帕克正脱第二只靴子,结结巴巴地说:“到欧达乌德家之前,路上开来一辆绿颜色的汽车。那家伙好像正卖给一个女人什么炊具。”
“我跟你说过,”她生气地说,“这个人卖的不是炊具。”
从今天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她体会到一种由快乐生出的痛苦。她那灰白的皮肤又焕发出光亮了。她在这个被大风裹挟的木头盒子里,熠熠闪光,而又发着脾气。这里似乎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容纳善与恶。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她把被单在下巴下面摆弄好了,不看丈夫那张脸,生怕让善占了优势,打破眼下这种令人满意的平衡。当然,她爱她的丈夫。她怀着这样一种自信睡下了。但是,另外一种无法估量的冲动,像百页窗那样拍打着。那是被香烟熏黄的手指在她皮肤上的轻弹。他大概因此又给她加了十岁。她的年纪不可能那么大,她说。她笑了,这不是算术,也不是猫的尾巴。
斯坦·帕克在一阵穿堂风中十分疲倦地睡着了。他梦见他没法打开那个盒子的盖儿,让她看看他在那里面装了些什么。没关系,她说,在他们中间扯起一块洗碟布,藏了起来。但他还是打不开。没关系,她说,斯坦,我不想看。我要让你看。他说,继续揭那盖子,直到汗流满面也还是打不开。不要揭了,她说。斯坦,那东西放在里面已经坏了。这些年一直放在那里面。他还是揭着。他不能解释,是他的行为已经死了,像一头公羊,长了羊毛,后来又活了。我要走了,她说。那块洗碟布从门口刮出去,又从厨房跑过。灰色的水在他们中间奔流着。
他醒了,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双脚把被单蹬在床栏杆上,脖子露在外头,淌着冷汗。她还躺在那儿喘气,并没有走。他突然明白了。明自邮政局长的丈夫为什么要在院里那棵树上吊死。这种行为的原因过去在他看来一直模糊不清。我也能自杀,他翕动着僵硬的嘴唇说道。她没有走,还在那儿喘息着。他背朝她侧身躺着,为了舒服蜷起两条腿。她的温暖又在他的血管里流淌起来。渐渐地,他睡着了。他熟睡着,因为她就在这儿。
即使这样,他们醒来之后,身上还是有点儿发僵。而且就这样浑身僵硬地去干活,用一种细弱的、没精打采的声音谈话。
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必须对此有所准备了。他说,而且天气也开始变冷了。
可是当太阳终于升起,当它还是树木托起的一个单纯的、可以辨认的火球的时候,艾米·帕克看见的是一个壮丽的、晴朗的秋天。树叶还没有被风从树上揪扯下来。不过最终它总要都失掉它们的。树梢上还挂着金黄色的碎纸片似的秋叶,四季常青的灌木丛黑乎乎的,几乎都成了黑色。阳光洒在牧场上。牧场升起缕缕青烟,闪闪发光。
这天晚些时候,妇人取掉围巾,脱了羊毛衫,摘了帽子。这是早晨因为谨慎而穿戴的。那时,她神情阴郁,牢骚满腹,踯躅不前。结果就打扮成这副用磨损了的羊毛,弄脏了的毛巾包裹而成的难看的模样。她不时把头发甩到脑后。有时候下午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