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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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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不过是不喝酒,而且愿意一直保持这样子。”
  “一个人的生活如果这样,那可太可怕了,”欧达乌德打了个寒战。“一直保持一种冷冰冰的状态。我这人如果不喝酒喝得热乎起来,就不能照镜子。”
  艾米·帕克看着那一簇倒挂金钟,心里生气自己干嘛要到这儿来。
  “众口难调,”欧达乌德太太说。“不过,跟朋友聊聊天还是很好的,她既然来了嘛。”
  她把手里的杯子晃来晃去,脚脖子也很自在地晃动着,还把脑袋偏向一边,像个贵妇人的样子。
  她说:“帕克太太,你们那个男孩,小雷子,我想还好吧?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
  艾米·帕克看见她在观察她。
  “雷,”这位母亲用轻松而又清晰的声音说,“他到西部地区去了。他写过信回来,做买卖呢!”她说。
  “做买卖?太好了。什么买卖?是百货,还是五金?”
  “他没说,”母亲用和刚才一样清晰、肯定的声音说。“很难用几句话解释清楚一种买卖,一种重要的买卖。”
  “这倒是真的,”欧达乌德太太说。
  但她还在观察着。她的一双眼睛眯得很细。她在找一个缝隙,好在那个下午没事可于,可以伸进一把刀子搅和一番。
  “哦,做买卖,”欧达乌德闷闷不乐地说。“要不是被我认识的一个从福勃斯来的家伙骗过,我大概也做买卖去了。那是为了几年前我想出来的一项发明——用机器拔小公鸡的毛。这个新玩意儿是这样的,”他边说边半群起来,分开五指,表演机器错综复杂的动作。
  “你要先这样抓住鸡脖子,拧它一下,懂吗?揪它的毛,直到除了脱落下来,再没有别的希望。你能听明白吗?就是这个最简单的设计,帕克太太,让那个家伙偷跑了。而且,人们跟我说,从那天起,他就没再露过面。”
  “什么破机器!”欧达乌德太太说。“你的塞尔玛呢?帕克太太。听说她混得不赖。”
  母亲清了清嗓子。“是的,”她直截了当地说。“塞尔玛已经订婚了。”
  “哦,”欧达乌德太太说,“是真的吗?塞尔玛订婚了?”
  “跟一个律师,”母亲说,“一位叫福斯迪克的先生。她先前是他的机要秘书。订了婚也还是。”
  “我真想把那家伙的脖子拧断,”欧达乌德说。“就好像他就是一只小公鸡。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了。”
  “真想不到,这个小塞尔玛,”欧达乌德太太说。“那么一个脸色苍白的孩子,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惊讶。”
  “可她没死,”母亲说。
  她们在这条充满危险的友谊之船上颠簸着。
  艾米·帕克心里实在奇怪,她为什么要来这儿?或者原本清楚,现在又忘了。也许习惯是大多数行为的原动力。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在下午柔和的阳光下坐着。小鸟也在阳光下飞出飞进,在那丛倒挂金钟间飞来飞去。三个人或多或少地任凭相互间那个天平摆布。
  “要是有孩子,而且做买卖,我们就是坐着也蛮好,”欧达乌德说。他从牙缝里吐了一口唾沫。那牙齿倒是他自个儿的。
  “那得指望你赐福了,”他的妻子一边说,一边把杯子里剩下的那点儿褐色的啤酒喝干。“赐福也好,不赐福也好,再过一个星期四,你还是老样子,长得也还是那个屁股蛋儿。上帝保佑。”
  她放下手中的杯子。
  “你简直是头母牛,”他说,“喜欢拿真理当武器用。照着你看见的第一个可怜的家伙那颗与人们的描绘相符合的脑袋上猛击。你真是头该死的老母牛!”他说。
  他从牙缝里吐出第二口唾沫之后,又在他的坐位上往下缩了缩。艾米·帕克看见他的牙齿还很白。她想起,欧达乌德能用这口牙咬碎核桃,而且把壳吐得很远。
  现在他却情绪低落。
  他的妻子开始哼什么曲子。她抬起胳膊——这胳膊还蛮粗壮的——把头上戴的那个仿龟背骨的梳子别了别紧,嘴里哼着那支从少女时代起便毫不悔恨、一直唱着的曲子。
  他们就这样神情呆滞地坐着,还不完全像几尊雕像。欧达乌德似乎直往下陷。他坐在那儿,下巴抵着胸脯。两眼瞅着艾米·帕克,就好像她和他的思想几乎要沟通了。她看见他是个汗毛很重的男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啊,她心里说,我必须离开这儿。好端端的一天变得这样沉闷。她渴望从这沉闷中挣脱出来。可是动一动都很困难。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欧达乌德太太?”她问道。
  “我已经许多年不跟钟表打交道了,”她这位油腔滑调的朋友说。这天下午,她下定决心要摧毁某个人,或者她自己。“不过你还不能走,帕克太太。天还早哪!如果你看见他神情沮丧,他会再振作起来。他要是心情好,有时候也能让人特别快活呢!”
  于是,她又给他倒了一杯,好让他进入那种心境;给她自己倒了一杯,则是出于对他的同情。
  “运气来了,”欧达乌德太太说,“我的丈夫要给我们讲一两个故事了。”
  “我都忘记了,”欧达乌德说。
  “啊,我听说,”他的妻子说,“邮政局长的男人上吊以前,一直画油画呢。而且人们从来没见过比那些画更稀奇的东西了。你也许听人说过这事吧,”欧达乌德太太问。
  她屏着呼吸听着。
  “我听人们说过,”艾米·帕克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是些什么样的画?”欧达乌德问。他使劲打着呵欠,直到嗓子眼里的小舌头都好像竖起来了。
  “死树和耶稣基督,”他的妻子说。“还有光屁股女人。看起来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东西。”
  “住嘴!”她的丈夫说。“照你说,画个光屁股女人就是疯了?帕克太太,你怎么看呢?你看见的是什么样的疯疯癫癫的光屁股女人的画像?”
  “我没说我看见过,”帕克太太说,脸不由得红了。
  “你喝多了,你,”欧达乌德太太对她的丈夫说,这当儿一直看着帕克太太。
  “我也要画个光屁股女人,”他说,翻着发红的眼睛,几乎把眼球里头的种种幻想都翻出来。
  “可你不会画,”他的妻子说。“而且你喝醉了。”
  “我要是会画,就知道该画什么,”欧达乌德咆哮着。“我要画绵羊的下水。因为那是很漂亮的东西。我还要画个光屁股女人,”他说,同时眯起一双眼睛,盯着文米·帕克。她害怕她已经陷入某种困境。可怕,但又存着一半希望。“一个光屁股女人坐在柳条编的椅子里,膝盖上放一束倒挂金钟。”
  “天呀!听听!”他的妻子大笑着,神经质地拢起头发。“开头还正正经经地聊天。我知道,你醉了。你这个家伙,是喝多了!你是画家,那我呢?”
  她又大笑起来,十分古怪地望着艾米·帕克。她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等一等,亲爱的,”欧达乌德太太望着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还有点事要问你。啊,亲爱的,请原谅。”
  她走出去,绕到房子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走廊的台阶。台阶威胁着要把她掀翻,但终究还是没有成功。
  就这样,艾米·帕克被扔在那儿,跟欧达乌德呆在一起。她不看他。但等待着。这时,他们的身影在走廊里显得很大,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会变得更大。
  “她总是不让人说话,”欧达乌德说。他也站了起来,瞅着他的脚趾盖儿,让自己站稳了,非常仔细地看着那干燥的皮肤。“要是不把她先杀了,她就会先杀了你。可是,这种事我总干不成。她是个好女人,帕克太太。正是这一点,把事情弄得越发糟糕了。我到底有没有画画的本事不去管它。不过,这也许只是说话的一种方式,或者表达一种思想的方法。我的想法很值得研究研究呢,如果这些想法没有流产,没有被扼杀,或者没像那个拔鸡毛机的设想一样被人偷走。我是个被搞得一塌糊涂的人。”
  “如果你坐下来,欧达乌德先生,也许会觉得好一点儿,”艾米·帕克说。
  因为他这个异乎寻常的大块头已经让她觉得难以忍受了。她很想举起一只胳膊,挡住对她的进一步的、任何形式的侵犯。
  “但是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欧达乌德说,抓挠着瘦骨嶙峋的手指,找他那个“一些事情”。“而且我感觉挺好。”
  “哦,天呀!”艾米·帕克叹了一口气,朝她的朋友离开的方向望去,她还没有回来。
  那一簇倒挂金钟上面挂着的朵朵小花兴奋地颤动着,它们那鲜红的花瓣,色彩从来没有这样强烈。
  “你看,”欧达乌德俯过身来说道:“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我自己。没谈过,跟谁也没有谈过。”
  他这样弯腰曲背的时候,向帕克太太的罩衫里头瞅着。然后,走过来,直挺挺地站着。
  于是,艾米·帕克明白,其实,她一生都在期待欧达乌德做出这种性质的事情,或者并不一定非是欧达乌德这个人。她并没有马上恢复常态。雨后,大朵大朵的、湿润润的百合花沉重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或者甚至是几滴露水也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而实际上,它们那清新丰润的肌肤在自得其乐。
  就这样,瞬息之间,她也变得湿润润的,恢复了她的丰饶和华丽。直到她感到讨厌,然后,那厌恶之声直冲她的喉咙。
  “我们刚才是谈话来着,”欧达乌德说。他既然已经离了“谱”,便有几分慌乱。
  “有点儿事情,我想起来之后想问问你,帕克太太,”他的妻子说。她恰在这时回来了。
  看起来,欧达乌德太太把脑袋扎到桶里浸了一下,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淌着水珠,一副可怜相。
  “刚才我有点激动,”她说,“可现在还是没想起那桩该死的事情!”
  “你要是想不起来,”艾米·帕克最后说,“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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