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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蒂·洛弗尔也站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现在你不但不另眼看待我的孩子,反面更加瞧不起她……那你干吗要逼着我说呢?我知道你永远也不懂,自从我进入社交界后,就一直喜欢他;这就是我不愿意跟别人结婚的原因。可是我知道我没有希望……除了你,别的人他连瞧都不瞧一眼。后来,就在他四年前回来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你等他了,于是开始注意起我来,对我献殷勤,给我讲他的生活,他的绘画……”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好像我既不恨他,也不爱他。现在只有孩子——我的孩子。他连知道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该知道呢?这不干他的事;除了我,与谁都不相干。可是你得想想办法,不能让我抛弃自己的孩子。”
迪莉娅·罗尔斯顿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越来越感到可怕,便把目光从她妹妹身上移开。她已经失去了现实感,失去了安全和自我信赖的感觉。她一时冲动,对别人的要求充耳不闻,就像一个孩子把头捂起来,驱除半夜的恐惧一样。最后她把腰杆儿一挺,舌敝唇焦地说道。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你为什么把这一切都要告诉我呢?”
“因为他爱过你!”夏洛蒂·洛弗尔结结巴巴地说;两个女人站着,面面相觑。
泪水慢慢地涌上迪莉娅的双眼,滚下了她的面颊,湿润了她的焦唇。她的泪眼看见妹妹憔悴的面孔摇晃着,低垂着,活像一张水下快要淹死的人的脸。大致猜得出、隐约觉得到的事情,从她心里深不可测的地方涌起。有一阵子,几乎好像是这另外一个女人在给她讲她自己秘密的过去,把自己颤动的默默的心声诉诸于粗鲁的言词。
正如夏洛蒂所说,最糟糕不过的就是,她们现在就得采取行动,一天都不能耽搁了。夏蒂是对的——如果与乔结婚就意味着抛弃孩子的话,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可是,无论如何,如果不把事实真相告诉他,她怎么能跟他结婚呢?他会不会在听到这些情况后把她遗弃呢?这些问题都令人痛苦地在迪莉娅的脑子里旋转,中间却不停地闪现出孩子的影像——克莱姆·斯彭德的孩子——在一个黑人小屋里靠施舍长大,或在人们称为孤儿院的灾难之家里群居。不:孩子第——她身体上的每根纤维都能感觉到她。然而,她该怎么办呢?应当跟谁去商量?应当怎样劝说这个以克莱门特的名义到她这里来的可怜虫呢?迪莉娅绝望地扫了周围一眼,然后转向她的堂妹妹。
“你得给我时间。我得想一想。你不应当跟他结婚——可是一切都要安排停当;结婚礼物……会有一场丑闻的……那可要洛弗尔奶奶的命了……”
夏洛蒂低声说:“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得决定。”
迪莉娅把双手压在胸脯上。“我给你说,我必须想一想。我希望你回家去。要不,就呆在这儿,可不能叫你妈看见你的眼睛。吉姆很晚才回家;你可以呆在这间房子里,等我回来再说。”她已经把衣橱打开了,正在伸手取一顶便帽和一条粗厚的面纱。
“呆在这儿?可你上哪儿去呀?”
“我不知道。我想走一走——吸点新鲜空气。我想我要一个人走走。”迪莉娅像患了热病似的摊开了佩兹利细毛披巾,系好了帽子和面纱,把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往皮手筒里一戳。夏洛蒂一动也不动,坐在沙发上像个哑巴似的瞪着她。
“你要等着,”迪莉娅在门槛上再次叮咛。
“好的,我等着。”
迪莉娅关上门,匆匆下了楼梯。
三
她说她不知道上哪儿去,这可是说了实话。她只是想躲开夏洛蒂令人难堪的脸,离开她那直接的悲剧气氛。外面。露天下,也许想事儿容易一点。
绕过公园栏杆时,她看见她的面色红润的孩子们正在保姆的监护下玩耍,一起还有其他一些住在广场周围的人们的娇生惯养的孩子,小姑娘戴着方格绒帽子,披着白披肩克服这些矛盾求得真理的方法。黑格尔第一个确立辩证法指,男孩子戴的是苏格兰帽,穿的是绒面呢短上衣。他们看上去多么愉快活泼啊!保姆瞧见了她,但她摇了摇头,向大家招了招手,就急急忙忙走了。
她走啊走的,穿过一条条熟悉街道,冬天明媚的阳光把它们装扮起来了。下午还早呢,先生们回去上班才有一个小时,’欧文街和联邦广场上行人稀少。迪莉娅穿过广场向百老汇走去。
默西街上的洛弗尔家的住宅是一座坚固的老式砖房。紧挨着的是一个大马厩,门朝一条小巷开着。迪莉娅到英国度蜜月去的时候,就听说这条巷子叫做“马厩”。她拐进小巷,走进马厩院,推开了一扇门。一间破破烂烂、刷过白灰的房子里,十来个孩子围着一个火炉。玩着破玩具。管理孩子的那个爱尔兰女人正在一张断了腿的松木桌子上裁小衣服。她抬起一张和蔼的脸,认出迪莉娅就是跟夏洛蒂小姐一起来看过一两次孩子的那位太太。
迪莉娅站住了,显得十分尴尬。
“我——我来问问你是不是需要什么新玩具,”她结给巴巴地说。”
“要啊,太太。还需要许多别的东西,不过夏洛蒂小姐给我叮咛,不得向来这里看可怜的宝贝儿的太太们乞求。”
“啊,你可以向我乞求的,布里吉特,”罗尔斯顿太太笑眯眯地回答。“让我看看你的孩子——好久没有来这里了。”
孩子们已经不玩了,他们缩在保姆的身边,张着嘴巴瞪着这位有钱的衣服窸窣的太太。一个小姑娘长着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脸蛋儿通红,穿着方格子羊驼毛外衣,’上面钉的假珊瑚扣子迪莉娅仍然记得。这些扣子是夏洛蒂初入社交界那年穿的“最讲究的衣眼”上的。迪莉娅站住把这个孩子抱起来。她的鬈发也是褐色的,跟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谢天谢地!而且这双眼睛也有同样的小绿斑浮现在透明的眼球上。迪莉娅坐下来,小姑娘站在她的膝盖上,一本正经地拨弄她的表链。
“啊,太太——兴许她的鞋会踩脏您的裙子,这里的地板一点也不干净。”
迪莉娅摇了摇头,把孩子紧紧贴在她身上。她把其他呆呆地望着的孩子和他们的看守人都忘了。她膝上的这个小家伙是另一种材料制成的——她不需要方格羊驼呢和珊瑚扣把她挑选出来。她的褐色的鬈发有几处垂在高高的前额上,跟克莱门特·斯彭德的一模一样。迪莉娅把一张火辣辣的脸贴在那前额上。
“孩子要我可爱的黄表链儿吗?”
孩子要了。
迪莉娅把金链子解下来,挂在小姑娘的脖子上。别的孩子们都拍着手挤过来,可是小姑娘显出深深的酒窝儿,继续不声不响地玩弄着链子。
“啊,太太。你可不能把那条漂亮的链子挂在小蒂妮的脖子上,她回到黑人那儿去时……”
“她叫什么?”
“他们管她叫蒂娜,我想。那不大像个基督徒的名字。”
迪莉娅默默无语。
“我说呀,她的脸蛋儿太红了。她还动不动就咳嗽。接二连三地感冒。喂,蒂妮,把太太放开。”
迪莉娅把两条嫩弱的胳膊松开,站了起来。
“她不想放您走呢,太太。夏蒂小姐今天没有来,小家伙就像丢了魂儿一样。她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玩……蒂妮,你瞧瞧,你戴的那条可爱的链子……哎,哎呀……”
“再见,克莱门蒂娜,”迪莉娅屏住气悄悄地说。一她亲了亲那浅褐色的眼睛、那长着鬈发的头顶,眼泪夺眶而出,便急忙把面纱拉了下来。在马厩院里,她用自己的绣花大手帕把眼泪擦干,迟疑不决地站着。然后迈开坚定的步伐朝家里走去。
房子还是她离开时的那个样子,只不过孩子们已经回来了;她沿着走廊回寝室去时,听见孩子们在儿童室里嬉戏。夏洛蒂·洛弗尔僵直地坐在沙发上,还是迪莉娅离开时的那副样子。
“夏蒂——夏蒂,我想好了。听着,不管出什么事,孩子可不能跟这些人一起呆了。我打算收留她。”——
夏洛蒂站了起来,显得高大而苍白。她那瘦脸上的眼睛变得那样黑,活像一具骼髅里的两个鬼窟窿。她张开嘴要说话,随后又猛地拿起自己的手绢儿捂住了嘴,又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股红色的细流通过手绢滴到她的毛葛裙子上。
“夏洛蒂——夏洛蒂,”迪莉娅尖叫起来,跪倒在妹妹身旁,夏洛蒂的头向后一仰,靠在沙发垫上,细流停止了。她闭着眼睛。迪莉娅从梳妆台上抓起一个香料嗅瓶,抵着她撮拢到一起的鼻孔。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浓烈的香气。
夏洛蒂的眼皮儿抬了起来。“别怕,有时候我还是吐血——不过不太经常。我的肺快好了。可是还是害怕——”
“不,不,不要害怕。我告诉你我全想好了。吉姆打算让我把孩子领过来。”
姑娘有气无力地把身子支撑起来。“吉姆?你给他讲了?你到他那儿去了?”
“没有,宝贝儿。我只是去看看孩子。”
“啊,”夏洛蒂呜咽起来,头又靠了回去。迪莉娅拿起自己的手帕,把妹妹脸上如雨的泪水擦去。
“你不能哭,夏蒂;你得勇敢一点。你的小姑娘和他的——你会怎么想呢?可是你得给我时间。我得按自己的办法安排这件事……只是要信任我……”
夏洛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
“眼泪……不要擦,迪莉娅……脸上有眼泪,我觉得舒畅些……”
姐妹俩还是紧紧偎依在二起,默默无语。镀金钟滴答滴答,用分、刻、半小时、一小时计量着她们默默的思想交流。时近黄昏,天色暗下来了,她们的影子越伸越长,伸过阿克明斯特地毯的花环和宽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