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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解放,你可以走,但你千万要记住,只要我活着,就不要来找我提离婚的事。”你妻子站在堂房门口,冷笑着说,但她的眼里滚出了泪珠。她下台阶时跌倒了,但她很快地爬了起来。她绕过你和庞春苗,把你儿子拉起来,忿忿地说,“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给人下跪!”她和你儿子站在甬道外被雨水泡涨的泥地上,为你们闪开了道路。
就像你妻子把你从大门口扶持到屋里时的姿势一样,庞春苗的脖子钻到你左腋下,你的左胳膊垂挂在她胸前,她的右胳膊揽着你的腰,就这样你们艰难前行,你沉重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把这个瘦弱女孩压垮,但她用力挺直腰肢,显示出一种令狗也感动的力量。
你们走出了大门。是一种含混不清的感情驱使我跟到大门口,我站在台阶上,目送着你们的背影。你们蹚着污水,行走在天花大街上。你的白绸睡衣上,很快就溅满了污泥浊水。污泥浊水同样弄脏了庞春苗的衣服。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裙子,在阴霾的天气里,显得格外醒目。细雨斜飞,路上的行人有的披着雨衣,有的撑着雨伞,他们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你们。
我感慨万千地返回院子,走回我的窝,趴下,看着东厢房。你儿子坐在方凳上哭泣。你妻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你儿子面前的饭桌上,大声说:“吃!”
第五十章 蓝开放污泥糊老爸 庞凤凰油漆泼小姨
终于与春苗再次相聚。从我家到新华书店这段道路,一个健康的人用均匀的速度十五分钟便可走完,但我们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按照莫言的说法:这是浪漫的旅程也是苦难的历程;这是无耻的行径也是高尚的行为;这是退却也是进攻;这是投降也是抵抗;这是示弱也是示威;这是挑战也是妥协。他还说了许多类似的对立矛盾语,有的正合我意,有的故弄玄虚。其实,我想,我在春苗扶持下的离家出走,既不高尚也不光荣,其最值得称道的是:勇气,还有坦率。
现在,一提到这件事,我的脑海里便会出现那些五颜六色的雨伞和形形色色的雨衣,那遍地的泥泞与污水,那在水泥道路上艰难呼吸的鱼和成群结队的蛤蟆。这场九十年代初期的豪雨暴露出了那个年代的虚假繁荣外表下遮盖着的种种弊端。
春苗在新华书店后院里那间宿舍,暂时充当了我们的爱巢,我沦落到这步田地,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对洞察一切的大头儿说。我们相聚并不仅仅是为了亲吻、做爱,但我们一进入她的宿舍就吻在了一起,然后就做爱,尽管我身上多处受伤,痛疼难忍。我们的眼泪流进对方的嘴巴,我们的肌肤因欢娱而颤抖,我们的灵魂交融在一起。我根本没问这些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也根本没问我是被谁打成了这副模样。我们搂着,抱着,吻着,互相抚摸着,把一切都置之度外。
——你儿子在你妻子逼迫下勉强吃了半碗面条,几十颗泪珠滚人碗中。你妻子却食欲大振,她就着三瓣大蒜吃下了自己那碗面条,又就着两瓣大蒜吃光了你儿子剩下那半碗。她的脸色因辛辣而红润,她的额头和鼻子上布满汗珠。她用毛巾揩干你儿子的脸,坚定地说:“儿子,挺起来,好好吃饭,好好上学,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们盼着我们死,他们想看我们的笑话,那是做梦!”
我护送你儿子上学。你妻子送我们到大门口。你儿子回头抱住你妻子的腰,你妻子拍拍儿子的背,说:“你看,比我都高了,大小伙子了。”
“妈妈,你千万不要……”
“笑话,”你妻子笑着说,“难道为了这样两块人渣,我会上吊、跳井、喝毒药?放心地去吧,妈妈一会儿也去上班。人民需要油条,就等于人民需要妈妈。”
我们依旧走近路。天花河水已经涨得与小桥平齐。农贸市场顶盖的塑料板部分被风掀掉,几个浙江商人坐在那些被浸泡的布匹与服装前哭泣。虽是清晨时刻,但天气已经闷热,泥地上蠕动着被雨水灌出来的紫红色蚯蚓,一群红色的蜻蜓在低空盘旋。你儿子蹦了一个高,用敏捷的动作捉了一只蜻蜓。他又蹦了一个高又捉住了一只蜻蜓。他捏着两只蜻蜓问我:“狗,你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
他将那两只蜻蜓的尾巴掐掉,然后用一节草棍儿将它们连接在一起。他用力将它们抛向空中,飞吧,他说。两只蜻蜓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跌落在污泥里。
凤凰小学的一排教室夜间坍塌了,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如果是白天上课时坍塌,那正在视察学校灾情的庞抗美就没那么多豪言壮语了。本来就拥挤的校园内因遍地瓦砾和垃圾而混乱不堪。许多孩子在破砖烂瓦中蹦来蹦去。他们没有难过,他们其实很兴奋。学校门口停着十几辆溅满泥浆的豪华轿车,庞抗美穿着粉红色半高勒雨鞋,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雪白的小腿上沾着污泥。她穿着一件蓝色帆布工作服,眼上戴着墨镜,手里提着一只电喇叭,喉咙嘶哑地说:“老师们,同学们,九号台风带来的暴雨,给我们全县,也给我们学校带来了巨大损失,我知道你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我建议学校放假三天,在这三天之内,我们将组织力量,清理垃圾,调整教室。总之,一句话,哪怕我县委书记庞抗美坐在泥水里办公,也要让孩子们在宽敞、明亮、安全的教室里上课!”
庞抗美的讲话,激起了热烈的掌声,有很多教师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庞抗美接着说:“在这抢险救灾的关键时刻,全县的干部,都要亲临现场,以最高的忠诚、最大的热情,创造第一流的工作,如有胆敢玩忽职守、消极推诿者,必将严惩不贷!”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竟躲在小房里与情人死去活来般地缠绵,的确是……卑鄙无耻,尽管是因为他们打伤了我,尽管我并不知道学校校舍坍塌,尽管我是为了刻骨铭心的爱情,但这些,都不是能够拿上桌面的理由。所以,几天后,当我把辞职报告和退党报告送到县委组织部时,组织部的吕副部长冷冷地说:“老兄,你已经失去辞职和退党的资格了,等待着您的是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和开除公职!”
我们从上午缠绵到下午,死过去又活过来。小屋里潮湿闷热,汗水湿透了床单,我们的头发都像刚被大雨淋过一样。我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味,看着她的眼睛在幽暗中不时因为动情而放出的磷火般的光芒,悲欢交集地说:“苗苗,我的苗苗啊……即便我现在死了,我也知足了……”
她的已经肿胀发红、并渗出血丝的嘴唇又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双臂又死死地缠住了我的脖颈,我们又一次沉溺在生死交界处。我想不到这个瘦弱的女孩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爱情能量,我也想不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中年男人竟然能配合着她在爱的惊涛骇浪中搏击。就像莫言在他的小说里写的那样:“有一种爱,是插在心上的尖刀。”但这还不够。有一种爱,能让心脏破碎;有一种爱,能让头发里渗出血液;沉溺在这样的爱情当中,宽容的人们,能否原谅我们?就这样做着爱爱着她,我已经消解了对那些蒙上我的眼睛把我拖到黑屋子里毒打的凶手们的仇恨,它们只是让我的一条腿受了骨伤,其他部位都是皮肉伤,他们打人的技巧十分高明,好像一帮手艺高超的厨师,根据客人的要求煎烤牛排。我不但消解了对他们的仇恨,我也消解了对那些为我预定了这场毒打的人的仇恨。我是该打,如果我没遭受那样的毒打而得到与春苗这样的深恋酷爱,我会问心大愧,我会惶惶不安。因此,打手们和打手的主顾们,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们,感谢啊,谢谢……谢谢……从春苗的珠光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从她的吐气如兰的嘴巴里,我听到了同样的话语,她也断断续续地说:谢谢……谢谢……
——学校宣布放假,学生欢欣鼓舞。这造成巨大损失也暴露严重问题的自然灾害,在孩子们眼里是热闹和新奇,在孩子们心中是兴奋和好玩。一千多名凤凰小学的学生在人民大街上散开,使已经混乱不堪的交通更加不堪混乱。正如你所述说,那天早晨,街上散布着腮部开合、尾巴抽动、肚皮银白、巴掌大小生命力顽强的鲫鱼,也有一些离水片刻即身亡的鲢鱼,还有一些杏黄色的胖大泥鳅,它们身处淤泥,正是得意之处。更多的是那些核桃般大小的蛤蟆,他们漫无目标地在马路上跳来跳去,有的试图从街道的左边蹦跳到街道的右边,有的却从街道的右边奋力地向街道左边逃窜。起初还有许多居民提着塑料桶或是塑料袋在马路上捡拾鱼类,但很快,那些捡到了鱼的人,又匆匆忙忙地从家中把鱼提出来,倾倒在就近的河沟中,或者干脆倾倒在马路上。那天县城内凡是有车辆行走的街道上,都进行着残酷的屠杀,压到死鱼的声音令人心悸,狗也心悸,而压死蛤蟆的声音,则令狗不得不一次次屏住呼吸、闭住眼睛,因为那声音犹如肮脏的箭,直射进我的鼓膜。
雨时下时停,停雨时偶尔会有潮湿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整座县城都冒着湿热的蒸气,死物们开始腐败变质散发臭气。这样的时刻最好躲回家去。但你儿子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也许是想借着在混乱的县城里漫无目的的漫游而减轻内心的压力吧?好吧,我就跟着他。我遇到十几条熟识的狗,他们争先恐后地向我汇报着在这场灾难中我们狗类受到的损失。死了两条狗,一条是火车站饭店后院里那条狼犬,它是因墙壁倒塌被砸死,另有一条是河边木材批发市场那条长毛猎犬,它因不慎落水被呛死。听到这消息,我对着它们不幸遇难的方向长吠两声,寄托我的哀思。
我跟随着你儿子,不知不觉地又到了新华书店大门外。一群群的孩子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