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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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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衬衣,梳着两根毛刷般的短辫子,胸脯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牌牌,那是农学院的校徽。工农兵大学生庞抗美是农学院畜牧专业的学生,她站在那里,比她的爹高半个头,比她的妈高一个头,亭亭玉立,犹如一棵杨树。她的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个时代里,像她这种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一样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梦中情人,在他的许多小说里,这个长腿的女人变换着不同的名字频频出现。原来这一家三口是专程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恭喜!恭喜!”庞虎和王乐云满脸堆笑,对着众人说,“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说,从凳子前跳出来,向前急走两步,紧紧地抓住庞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劲摇晃着,激动地说:“庞主任——不不不——是庞书记、庞厂长,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听说您在我们高密东北乡挂帅建厂,不敢去打扰您……”
  “老洪,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庞虎笑着说,“村子里办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捎个信给我,是怕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吧?”
  “哪里的话,您这样的贵客,用八人的大轿,只怕都抬不来呢!”洪泰岳说,“您的到来,真使我们西门屯——”
  “蓬荜生辉……”坐在第一排长桌尽头的莫言响亮地说。他的话引起了庞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庞抗美的注意,她惊讶地抖了一下眉毛,专注地盯了莫言一眼。众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脸上。他得意地咧着嘴,龇出一口金黄色的大牙,那模样实在是难描难画。这小子,绝不放过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借着这机会庞虎把自己的手从洪泰岳手中挣脱。挣脱出来的庞虎双手热情地伸向迎春。经过多年的保养,拉大栓扔炸弹的英雄铁手已经变得白皙肥厚。迎春手忙脚乱,心里的激动和感谢使她嘴唇哆嗦话不成句。庞虎抓住迎春的手摇撼着说:“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里噙着泪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插嘴道。
  “老嫂子,怎么没看到蓝大哥呢?”庞虎的目光,扫描着那四排端坐在长桌前后的人。
  他的问话让迎春张口结舌,让洪泰岳满面尴尬。莫言不失时机地插嘴道:“他呀,大概正借着月光锄他那一亩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边的孙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脚,莫言夸张地尖叫:“你跺我干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孙豹恶狠狠地低声说着,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拧了一把。莫言惨叫一声,小脸煞白。
  “好好好,”庞虎高声喊叫着打破僵局,然后探着身伸出手向四个新人祝福。金龙咧着嘴傻笑,解放咧着嘴想哭,互助、合作表情漠然。庞虎招呼女儿和妻子,说,“把礼物拿过来。”
  “看看您,庞书记,您来了,就让我们蓬荜生了辉,还破费什么?”洪泰岳说。
  庞抗美捧着一个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金龙黄互助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身穿长衫、手提包袱、雨伞、去安源鼓励矿工造反的画像。王乐云捧着一个同样规格的玻璃镜框,边角上用红漆写着“祝贺蓝解放黄合作结成革命伴侣”,镜框里镶着一张毛主席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北戴河海滩上的照片。本来是应该由金龙或是解放起身接礼,但这两个小子坐着不动。洪泰岳只好敦促互助、合作起身接礼。这两姐妹神志还算清醒,接了镜框,黄互助对着王乐云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是泪水盈盈。她穿着红褂子红裤子,长长的大辫子又粗又黑,垂到膝盖之下,辫梢上扎着红头绳。王乐云爱怜地摸着她的辫子,说:“舍不得剪?”
  吴秋香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道:“她大姨,不是舍不得剪,咱这闺女的头发跟别人不一样,剪断之后,往外渗血丝儿。”
  “这也真是奇怪,怪不得这头发摸上去肉腻腻的,敢情是通着血脉呢!”王乐云道。
  合作从庞抗美手中接过镜框,没有弯腰鞠躬,只是白着脸,低声道了一个谢。庞抗美友好地对她伸出手,说:“祝你幸福。”她握着抗美的手,把脸别到一侧,带着哭腔道:“谢谢……”
  合作留着当时流行的“柯湘”头,腰身苗条,肤色黧黑,按我的看法,她胜过互助。你蓝解放能娶上她真是便宜了你,感到委屈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你。你千好万好,脸上那块巴掌大的蓝痣,就能把人吓死。你应该到阎罗殿上去为阎王爷站班,而不是到人间来当官,可是你竟然当上了官,可是你竟然看不上合作。这世界上的事儿,真是无法子理喻。
  接下来的事情是洪泰岳张罗着让庞虎一家三口就座。“你们,”洪泰岳指着莫言所在的那个位置,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们挤一挤,腾出一条凳子。”场面有些混乱,夹杂着因为拥挤而发出的抱怨之声。莫言将腾出的凳子搬过来。围绕着方桌的四条长凳由规整的四边形扩展成多边形,莫言不失时机地卖弄:“有不速客三人来敬之大吉。”前志愿军英雄大概不能很好地理解这话的意思,目光直直,神情愕然。大学生庞抗美露出惊喜的目光,问:“啊,你读过《易经》?”“不敢说才高八斗,很无奈学富五车!”莫言大言不惭地与庞抗美对话。“行了,爷们儿,你就别在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了,当着大学生的面,竟敢转文。”洪泰岳说。“他确实有点意思。”庞抗美点着头说。莫言还想哕嗦,得到洪泰岳暗示的孙豹弓着腰扑上来,貌似友好地捏住莫言的手腕子,笑着说:“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喝酒!早就馋得猴急的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端着酒碗,碰撞出清脆声响。然后便乱纷纷坐下,抄起筷子,瞄准了他们各自早都瞄好的目标。与黄瓜、萝卜相比,油条是高档食品,于是就出现了几双筷子同时伸向一块油条的情景。莫言之馋,天下闻名,但那天晚上表现得还算优雅。究其原因,全在庞抗美,虽然屈居下席,但他的心在那张主桌上。他的眼不时地往那边看,大学生庞抗美勾去了他的魂,正如他自己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文章里写的那样:从看到庞抗美那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变大了。原先被我视为天仙美女的互助、合作、宝凤,突然间都变得粗俗不堪。只有跳出高密东北乡,才有可能找到像庞抗美这样的姑娘。她们身材修长,脸庞俏丽,牙齿洁白,嗓音清脆,身上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如前所述,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孙豹抹着脖子将他扔到杂草堆里,与猪骨头一起亲近。主桌那边,金龙咕嘟嘟灌了半碗酒,呆滞的目光随即活泛起来。迎春担心地念叨着:“儿啊,你少喝点吧。”洪泰岳却胸有成竹地对他说:“金龙,过去的一切,到现在画上句号;新的生活,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戏,你要给我唱好。”金龙说:“这两个月来,我脑子里仿佛有个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现在突然清醒了,通畅了。”他端着酒碗与庞虎夫妇相碰。“庞书记,王阿姨,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谢谢你们送给我们的宝贵礼物。”然后与庞抗美相碰:“抗美同志,您是大学生,高级知识分子,欢迎您对我们猪场的工作给予指导。您千万别客气,您学的是畜牧专业,如果说不懂,这地球上的人,就没有几个懂的了。”金龙的装疯卖傻到此结束。解放的疯症待会儿就好。金龙恢复了操控局面的能力,把该敬的酒都敬了,把该谢的人都谢了,最后他画蛇添足般地端碗敬祝合作与解放幸福圆满,白头到老。黄合作把镶嵌着毛主席画像的镜框塞到蓝解放怀里,站起来,双手端起大酒碗。月亮往高处跳了一丈,身体收缩一下,洒下一片水银般的光辉,使月下的画面分外清晰。黄鼠狼们从草堆里伸出头来,观看着月下奇景,刺猬们大着胆儿在人腿下寻找食物。说时迟那时快,黄合作把一大碗酒径直地泼到了金龙的脸上,然后将碗丢在桌子上。这突然的变故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月亮又往高处跳了一丈,地面上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淌。合作掩面而泣。
  黄瞳:“这孩子……”
  秋香:“合作,你这是干什么?!”
  迎春:“嗨,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啊……”
  洪泰岳:“庞书记,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他们闹了点小矛盾。听说棉花加工厂要招收一批合同制工人,我替合作和解放求个情,给他们换个环境,都是优秀青年,应该让他们出去锻炼锻炼……”
  黄互助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对着妹妹泼过去:“你干什么你?”
  我还从来没看到黄互助发过这么大的火儿,我还从来没有想到黄互助竟然也会发火儿。她掏出小手绢,擦拭着金龙的脸。金龙把她的手推开,但她的手又举起来。嗨,我这头聪明的猪,被西门屯这些女人给弄糊涂了。莫言那小子从乱草堆里爬起来,像一个脚下绑上了弹簧的晃荡孩儿,歪斜跳跃到桌边,端起一碗酒,高举过头,不知他是模仿李白还是模仿屈原,大声喊叫,声音极其嘹亮:“月亮,月亮,我敬你一碗酒!”
  莫言把碗中的酒对着月亮泼上去,空中宛如拉开一道青色的水帘。月亮猛地往下一沉,然后便冉冉上升,升到平常的高度,如同一个银盘,冷漠地望着人世。
  这边已经曲将终人即散,今夜要干的事情还有很多,时间宝贵,不敢滞留。我想去看看老朋友蓝脸。我知道他有月夜劳作的习惯。我想起为牛时听他说过的一句话:牛啊,太阳是他们的,月亮是我们的。我闭着眼也能找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重重包围着的那一长条土地。这一亩六分像大海中的礁石一样永不沉没的私有土地。蓝脸作为一个反面典型已经名闻全省,为他当过驴和牛是我的光荣,反动的光荣。“只有当土地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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