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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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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
  现在我该说你,西门牛,在这个难忘的集日上的表现了。
  起初,你很温驯,跟随在我爹身后,亦步亦趋,但你的光辉形象与你的温驯表现总让人、尤其是我感到别扭。你是一头血气方刚的牛,在过去的岁月里,曾有过不凡的表现,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你的体内暗藏着西门闹的狂傲的灵魂和一头名驴的辉煌记忆,我更会对你的表现感到失望。你应该反抗,应该大闹集市,应该成为这场狂欢节的主角,就像西班牙斗牛节上那些牛一样。但你没有,你低头,角挂破鞋,这侮辱性的标志,不紧不慢地反刍,肠胃中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就这样,从凌晨到中午,从清冷到温暖,阳光暖烘烘的,直到供销社饭店里洋溢出水煎包的香气。一个身披破棉袄、跛一足、眇一目的少年拖着一条威武的黄犬从集市上经过。这是一个著名的打狗少年,家庭出身赤贫,是个孤儿,政府免费送他上学,但他对学校深恶痛绝,自毁锦绣前程,宁死不读书,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自己不上进,党也没办法。他打狗卖狗肉,过得有滋有味,在那样的时代,私自屠宰是非法的,不论杀猪,还是屠狗,都是国家的专权专利,但政府对这个打狗少年网开一面,对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样的政府,都很宽容。少年是狗族的天敌,他的身体并不高大,腿脚不利索,眼力也欠佳,狗要消灭他并不难,但所有的狗,不论是绵善如羊者还是凶暴如狮虎者,见了他,都夹紧尾巴,身体团结,满眼恐怖之光,喉发求饶之声,嗷哞~嗷哞~逆来顺受地、毫不反抗地让他把绳索套到颈上,吊在树杈上勒死,然后拖走,拖回到他那建立在石桥洞里的居所兼作坊,生煺活剥,就着清悠悠的河水掏洗干净,大剁小切,七块八段,扔到锅里,架上劈柴,火焰熊熊,白水翻腾,浓烟从桥洞下冒出,沿着河飘散,肉香弥漫一条河……一阵邪风刮起来,红旗猎猎作响,一根旗杆被折断,那面旗帜,打着旋儿,在空中飞舞,降落在牛头上,于是你发了狂,这正是我企盼的,也是集市上诸多看热闹的人企盼的,这场闹剧,必须有个大热闹收场。
  你先是猛烈地摇头晃脑,欲把遮盖住你脑袋的红旗甩开,我有把红旗蒙在头上看太阳的经验,一片血红,如同海洋,太阳如同沉浸在血海之中,恍然觉得世界末日到了。我不是牛,无法猜测红旗蒙头时你的感受,但从你那剧烈的动作上,我可以断定你感到了大恐怖。你的两只铁角前罩,正是斗牛的角,如果每只角上绑上两把尖刀,又正是冲锋陷阵、所向披靡的角。连续摇头摆尾几十次,红旗未从角上脱落,你急了,盲目地跑动起来,你的缰绳连接着我爹的腰,你体重将近五百公斤,一身不肥不瘦的膘,年方四岁,正是青春年华,力大无穷,我爹在你的拖拽下,如同猫尾巴上拴着一只耗子。牛拖着我爹冲进人群,一片鬼哭狼嚎。这时无论我哥的演讲多么精彩也没人理睬了。说到底人们是来看热闹的,谁管你革命还是反革命。有人喊叫:扯下它头上的红旗!但是又有谁胆敢上前去扯下你头上的红旗,又有谁愿意扯下你头上的红旗!扯下你头上的红旗,好戏就要收场。人们躲闪着,喊叫着,不由自主地拥挤着,老婆哭孩子叫,哎哟娘,踩碎我的鸡蛋了!踩死小孩了!碰破我的瓦盆了,你们这些混蛋。方才天上掉大雁时人们是从四处往中问聚拢,现在闹牛人们是在牛前向前奔跑,向两边躲闪,挤压成团,挤到墙壁上,成了薄饼,挤到卖肉的架子上,与珍贵的猪肉一起卧倒,嘴啃着生肉。牛角钻到一个人的肋骨问,牛蹄子踩死了一只小猪。卖肉的人,公社屠宰组那位如皇亲国戚一般蛮横的朱九戒,抡起劈肉的刀,对准牛头猛劈下去,当啷一声巨响,刀刃正中牛角,刀被震飞,半截牛角落在地上。红旗借着这机会,从牛头上滑落。这一下似乎把牛砍愣了,它停住脚步,大声喘息,肚腹剧烈起伏,口吐白沫,两眼沁血,断角处涌出透明汁液,汁液里有缕缕血丝,此汁液是牛中精华,名为“牛角精”,据说具有强大的壮阳功能,胜过海南岛的椰子树芯十倍。红卫兵揭露旧省委的当权派中的一个极腐败分子,双鬓斑白时讨了一个二十岁的少妻,阳不举,从民间打听到偏方,便是这牛角精。手下的狗腿子们,强行要各县及省属农场进贡未去势的未交配过的健壮青年公牛,运进一个秘密场所,割角抽精,敲骨咂髓,供这高官食用,果然白发转乌,皱纹平复,阴茎与日俱增,直如一挺歪把子机关枪,横草千女如卷席。
  该说说我爹了,我爹伤未愈,视物本来就一片红模糊,突遭此变故,一时竞不知天南地北身在何处,只能先是趔趄奔跑,后来干脆团身抱头,如同绣球,在牛下翻滚。好在他穿着棉衣,耐得磕碰,没受什么大伤害。牛角被砍,牛停脚立住,我爹借机站起来,迅速将腰间麻绳子解开,脱离了与牛的牵连。但我爹随即就看到地上的半根牛角和牛头上的惨状,大叫一声,几乎昏晕过去。因为我爹已经说过,此牛是他唯一的亲人。亲人受此伤害,他心中如何不急,如何不痛,如何不气?他看到了杀猪人朱九戒:那张红光油光光光光的肥脸,全中国人民肚子里缺油水的年代里,只有这些当官的和杀猪的吃得如此油光满面,如此趾高气扬,如此洋洋得意,如此享受着幸福的生活,我爹单干,本来从不关心人民公社里的事,但这个人民公社的杀猪人,竟然一刀劈断我家的牛角,我爹大叫一声:我的牛啊——昏晕过去。我知道,我爹如果不是及时地昏晕过去,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把沉重的厚背砍刀,奋力向杀猪人那颗胖大的头颅劈去,接下来的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爹晕得好。我爹虽然晕了,但牛苏醒了。牛角被砍断,其痛疼可以想象。牛哞吼一声,低着头,猛力往前,朝着那胖大的屠户冲去。在那一瞬间,吸引了我目光的,是牛肚皮上的脐口,那里有一束长约二十厘米的毛儿,宛如一枝狼毫巨笔,摇摆抖动,起承转合,仿佛在书写着梅花篆字。当我的目光离开这支神笔时,我看到,牛歪着头,把那只未被斩断的铁角,斜着刺人了朱九戒肥大的肚子。牛头不停地拱动着,牛角没到根部,然后它猛一甩头,如一座肉山委地,朱九戒肚子上那个窟窿里,咕嘟咕嘟地涌出了一团团米黄色的脂肪。
  当众人逃散后,我的爹苏醒过来。我爹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捡起那柄大砍刀,护卫着独角牛,不言语,但那决绝的姿态,鲜明地向围拢上来的红卫兵们表示:誓与牛共存亡。红卫兵看着朱九戒那满肚子脂肪,回忆起这人倚仗着权势横行霸道的恶劣行径,心中其实都高兴得不行。
  于是,我爹得以牵着牛,提着刀,如同一条劫了法场的好汉,一步步走回家。此时,灿烂的阳光跑了,灰色的云团来了,一片片雪花,在小北风里飞舞着,降落到高密东北乡的大地上。
  第十八章 巧手整衣互助示爱 大雪封村金龙称王
  在那个三日一场小雪、五日一场大雪的漫长冬季里,我们西门屯通往公社与县城的电话线被大雪压断,那时县里的有线广播使用的是电话线路,电话不通,广播也就成了哑巴。道路被雪封住,报纸更没人来送。西门屯成了与世隔绝之地。
  你应该记得那年冬天的大雪。我爹每天早晨,都要牵着你到屯外去遛弯。如果碰上晴天,太阳冒红时,覆盖着冰雪的大地一片辉煌。我爹右手牵着缰绳,左手提着那把从杀猪人那里抢来的大砍刀。你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粉红色的热气,你嘴边的毛上、我爹的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霜花。你们迎着太阳向原野走去,地上的雪,被你们践踏,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我的重山兄弟西门金龙,凭着一股革命热情,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领导孙家四兄弟——“四大金刚”——和一大群闲得无聊的毛头小子——虾兵蟹将——当然也有许多爱看热闹的成年人,独立自主地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第二年春归大地之时。
  他们在那棵大杏树上用木板搭了一个平台,杏树的枝权上拴上数千根红布条,犹如满树繁花。每天晚上,孙家老四名彪者就爬上平台,鼓着腮帮子吹号集合群众。那是一只很美的小铜号,号把上拴着红色缨络。孙彪初得了这支号时,天天鼓着腮帮子练吹,声音如同牛叫。到了春节前夕,他已经吹得很好。号声婉转抒情,多是民问流行的曲调。这是一个天才少年,学什么成什么。我哥指挥人在平台上架设了一门红锈斑斑的土炮,还在大院的围墙上挖出了数十个射击孔,射击孔旁边堆着卵石。虽然没有火器,但每天都会有手持红缨枪的少年站在枪眼旁边严阵以待。每隔几个小时,金龙就会爬上平台,用一架自制的望远镜向四处张望,俨然是一个观察敌情的高级将领。天气严寒,他的手指冻得犹如刚从冰水中洗出来的胡萝卜;腮帮子通红,恰似两个深秋的苹果。为了保持风度,他只穿着那件军装上衣和那条单裤,高高地挽着袖子,只是头上多了一顶土黄色的假军帽。他的耳朵上起了冻疮,流脓淌血;鼻子通红,不停地流鼻涕。他的身体状况不佳,但精神极佳;两只眼睛,始终放射着灼热的光彩。
  我娘看他冻成了这样,连夜给他缝了棉袄,为了保有司令的风度,棉袄是让互助帮助裁剪成军服样式。衣领上还用白丝线勾上了花边。但我哥拒绝穿棉衣。他严肃地说:娘,你不要婆婆妈妈的了,敌人随时都会进攻,我的战士们都在趴冰卧雪,我能自己先穿上棉衣吗?我娘往四周一看,发现我哥的“四大金刚”和那些铁杆喽哕们,也都穿着用染黄土布制成的假军装,一个个流着清鼻涕,鼻头冻得如山楂果儿。但那些小脸上,都是神圣庄严的表情。
  每天上午,我哥都会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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