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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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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浑身泥水,状甚凄惨,在汽灯强光照耀下,她的头发,呈现一片银白。我娘还不到五十岁,可已经如此苍老,我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我爹脸上的红漆似乎薄了些,但依然是满堂红,水珠从那上面滚落,如同从荷叶上滚落。院子外边聚集了很多前来看热闹的人,大门外黑压压一片。我姐冷静地站着,宛若一个女将军。把灯挑过来,我姐说。孙彪小步紧挪,挑灯过来。孙家老二名虎者,可能是领了我哥的旨意,从“司令部”里,搬出一张方凳飞跑过来,安放在我爹身侧两米处,让那孙彪将汽灯坐上。我姐打开药包,拿出棉花和镊子,用镊子夹着棉花,放水里浸湿后,先擦我爹眼睛周围,然后擦我爹的眼皮,虽小心翼翼,但动作极麻利。然后我姐用一个大号针管,吸了清水,让我爹睁开眼睛。但我爹的眼睛睁不开了。谁来给他扒开眼睛?我姐问。我娘急着爬上来,拖泥带水。姐说:解放,你来帮爹扒开眼睛。我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几步,爹的红漆脸,太恐怖了。快点!姐说。我将红缨枪插在地上,踩着水和泥,像一只在雪地里行走的鸡,翘腿蹑脚,靠了前。我看看姐,姐正手持针管等待着呢。我试探着去扒爹的眼,爹发出一声哀嚎,声音如刀如刺,吓得我猛一跳,就到了圈子外。姐怒:你怎么啦?难道忍心让爹瞎了吗?那个倚在自家门口的黄互助轻捷地走了过来。她穿着红格子外套花衬衫,衬衫的领子翻出来与外套的领子重叠在一起。大辫子在脊梁上翻滚着。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幕还记忆犹新。从她家门口到我家牛棚外边,大约有三十步远近。这三十步,在仅次于太阳的汽灯照耀下,走得真可谓俏丽多姿,地上的影子是丽人靓影。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尤其是我,更呆透了,因为刚才她还用那样恶毒的语言咒骂我姐,一转眼间她又自告奋勇充当我姐的助手。她喊了一声:我来!就像一只红胸脯的小鸟一样飞了过来。她全然不顾地上的泥与水,不怕脏了她那双精心制作的白布底鞋子。互助心灵手巧是有名的。我姐绣出的花鞋垫好看,互助绣的花鞋垫更好看。院子里那棵杏树开花时,她站在树下,眼看着杏花,手指翻飞,就把树上的杏花移到鞋垫上去了。鞋垫上的杏花比树上的杏花更美更娇艳。她的鞋垫子,一摞摞的,都在枕头下压着,不知要送给谁。送给“大叫驴”?送给马良才?送给金龙?还是送给我?
  在贼亮的汽灯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牙齿亮晶晶,毫无疑问,她是个美人,是个屁股上翘、胸脯前挺的美人,我只顾跟着我爹闹单干,竟然忽略了身边的美人。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从家门口到我家牛棚这短暂的路途上我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她。她在我爹身后,弯下腰,伸出纤纤玉手,扒开了我爹的眼睛。我爹哀叫着,我听到他的眼皮被扒开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噼啪噼啪,仿佛小鱼儿在水底吐水泡。我看到爹的眼睛好像一个伤口,有血水从里面涌出来。我姐瞄准了我爹的眼睛,推动注射器,一股清水,亮得如同银子,射了进去。慢慢地射进去,我姐把握着力度,太缓冲力不够,太疾则可能把我爹的眼球洞穿。水进了我爹的眼睛就变成了血,沿着眼睑慢慢流下来。我爹痛苦地哼哼着。用同样的准确,同样的快捷,我姐与互助,这两个似乎势不两立的女人,默契地配合着,冲洗了我爹的另一只眼睛。然后又轮番冲洗,左眼,右眼,左眼,右眼。最后,我姐往爹的眼睛里滴了眼药水,用绷带蒙上。我姐对我说:解放,把爹弄回家去吧。我跑到爹身后,双手抄在他的腋下,用力往上提,使他站立,仿佛从地下拔出了一个拖泥带水的大萝卜。
  这时,我们听到,从我家牛棚里传出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哭、像笑、又像叹息。这是牛发出的声音。你当时,到底是哭、是笑、还是叹息?——说下去,大头儿蓝千岁冷冷地说,休要问我——大家都吃了一惊,齐把目光往那里望,牛棚里一片光明,牛眼如两盏放射着蓝光的小灯笼,牛身上光芒四射,仿佛刷了一层金色的漆。我爹挣扎着要往牛棚里去,我爹喊叫着: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啊!爹的话绝望至极,让我们听着心寒,虽然金龙叛逆,我和姐姐、娘还是心疼着你啊,你怎么能说出只有牛是你的亲人呢?而且,说穿了,这头牛,身体是牛,但他的心,他的灵魂,却是西门闹的,他面对着院子里这群人,他的儿子,女儿,二老婆,三老婆,以及他的长工和长工的儿子我,那才是恩爱情仇千种的感受万般的情绪搅成了一锅糊涂粥。
  ——事情也许没这么复杂,大头儿蓝千岁道,也许我当时是被一口草卡住了喉咙,才发出了那样古怪的声音。但简单的事情,被你这颠三倒四、横生枝蔓、黑瞎子掰棒子的叙述,给弄成了一锅糊涂粥。
  那时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锅糊涂粥,要想讲得清清楚楚,比较困难。不过,还是让我拾起前头的话茬儿: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过来了。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被金龙和他的红卫兵押着游街示众的,除了原支部书记洪泰岳之外,还有大队长黄瞳。除了伪保长余五福、富农伍元、叛徒张大壮、地主婆西门白氏这些老牌的坏人之外,还有我的爹蓝脸。洪泰岳咬牙瞪眼。张大壮愁容满面。伍元眼泪涟涟。白氏蓬头垢面。我爹脸上的油漆还没洗净,双眼通红,不断地淌着眼泪。我爹流眼泪并不是他内心软弱的表现,是因为油漆伤害了他的角膜。我爹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子,上面是我哥亲笔写上的大字:又臭又硬的单干户。我爹肩上扛着一张木犁,是土地改革时分给他的财产。我爹腰里扎着一根麻绳子,绳子连结着一根缰绳,缰绳连接着一头牛。一头由恶霸地主西门闹几经转世而成的公牛,也就是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打断我的话,接着我的话茬,由你来讲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讲,是人眼中的世界;你说,是牛眼所见乾坤。也许由你讲会更精彩。你不讲,那我就接着讲。你是一头魁伟的公牛,双角如铁,肩膀宽阔,肌腱发达,双目炯炯,凶光外溢。你的角上挂着两只破鞋,这是孙家的那个善于侍弄汽灯的小子胡乱挂上的,只是为了丑化你,并不象征着你一头牛也搞破鞋。金龙这混蛋原本想让我也游街示众,但我挺着红缨枪要和他拼命。我说谁敢让我游街我就捅了谁。金龙虽愣,但碰上我这样的亡命徒,他也避让三分。我想爹只要跟我一样硬起来,把大铡刀摘下来,横在牛棚门口,谁上来就劈谁,我哥也就软了。但我爹竟然软了,顺从地让他们把纸牌子挂到脖子上。我想只要那头牛发了牛脾气,谁也无法把破鞋挂在它角上并拉它游街,但牛也顺从了。
  在集市的中央,也就是供销社饭店前那片空场上,县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总司令“大叫驴”小常和西门屯里的“金猴奋起”红卫兵支队司令“二叫驴”金龙会师,二人握手,致革命敬礼,眼睛里都放射红光,心中都荡漾着革命豪情,他们也许联想到中国工农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要把红旗插遍亚非拉,把世界上受苦受难的无产阶级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两支红卫兵队伍会师,县里的和村里的。两批走资派会师,驴县长陈光第、驴屌书记范铜、打牛胯骨的阶级异己分子兼走资派洪泰岳、洪泰岳的狗腿子、娶了地主小老婆的黄瞳。他们也偷偷地观望,用眼神传达反动思想。低头低头再低头,红卫兵把他们的头按下去按下去,按到不能再低,屁股翘起不能再高,再一用力,扑通跪在地上,揪着头发抓着脖领子再拎起来。我爹死不低头,碍于他跟西门金龙的特殊关系,红卫兵们手下也就留了情。先是“大叫驴”演讲,站在一张从饭店里临时抬来的方桌上。“大叫驴”左手抹着腰,右手在空中挥舞,做着变化多端的动作,时而像马刀劈下,时而如尖刀前刺,时而如拳打猛虎,时而如掌开巨石。动作配合着话语,腔调抑扬顿挫,嘴角溢出白沫,语言杀气腾腾、空空洞洞,犹如一只只被吹足了气、涂上了红颜色、形状如冬瓜、顶端一乳头的避孕套,在空中飞舞,碰撞,发出嘭嘭的声响,然后一只只爆裂,发出啪啪的声响。在高密东北乡的历史上,曾有一个漂亮的女护士将避孕套吹爆结果眼睛被崩伤,成为一大趣闻。“大叫驴”是天才的演说家,他演讲时极力模仿列宁、毛泽东。尤其是伸出右臂,成45。 角,头微向后仰,下巴略翘,目光望向高远处,嘴巴里喊出:“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时,简直就是列宁复生,列宁从《列宁在1918》里来到了高密东北乡,群众静默片刻,仿佛被钳子捏住了咽喉,然后便一片欢呼,几个有文化的小青年乱喊“乌拉”,没有文化的喊“万岁”,万岁和乌拉虽然都不是献给“大叫驴”的,但“大叫驴”犹如一只被吹胀的避孕套飘飘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有人在暗中低骂:这杂种,还真不可等闲视之!说话的人是一个读过私塾的老者,认识无数的字,经常在理发馆里,自负地对那些前来理发的人说:有不认识的字只管问我,如果我答不出,你理发的钱我出。几个中学的教师,从字典上找几个生僻字考他,还真难不住他。有一个教师,生造一个字,画一个圈,圈里点一个点,问他,这是什么字,他冷笑道,想难住我吗?难不住的,此字念“嘭”,是将一块石头,扔到井里,发出的声音。中学教师道:差矣,此字是我生造的。他说:所有的字,刚开始时,都是生造的。教师语塞,他脸上出现洋洋得意之表情。“大叫驴”演讲完毕,“二叫驴”跳上桌接着演讲,但他的演讲,是对“大叫驴”的拙劣模仿。
  现在我该说你,西门牛,在这个难忘的集日上的表现了。
  起初,你很温驯,跟随在我爹身后,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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