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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说:“西门闹,你的一切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现在还有仇恨吗?”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怀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阎王悲凉地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但总有那些怀有仇恨的灵魂漏网。”
“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还有一些仇恨的残渣在闪烁,”阎王说,“我将让你在畜生道里再轮回一次,但这次是灵长类,离人类已经很近了,坦白地说,是一只猴子,时问很短,只有两年。希望你在这两年里,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
——遵照爹的遗嘱,我们将缸里的麦子、绿豆和口袋里的谷子、荞麦以及梁上吊着的玉米,抛撒到爹的墓穴里。让这些珍贵的粮食,遮掩住爹的身体和面孔。我们也在狗的墓穴里抛撒了一些粮食,尽管爹的遗嘱里没有这一条。我们斟酌再三,还是违背了爹的遗愿,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块墓碑,碑文由莫言撰写,由驴时代里那个技艺高超的老石匠韩山勒石: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回归土地。
一太阳颜色
亲爱的读者诸君,小说写到此处,本该见好就收,但书中的许多人物,尚无最终结局,而希望看到最终结局,又是大多数读者的愿望。那么,就让我们的叙事主人公——蓝解放和大头儿——休息休息,由我——他们的朋友莫言,接着他们的话茬儿,在这个堪称漫长的故事上,再续上一个尾巴。
蓝解放和庞春苗埋葬父亲与老狗之后,本想在西门屯耕种着父亲的土地,度过他们的余生,但不幸的是,西门家大院里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他就是蓝解放当年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如今的高密县委书记沙武净。他对蓝解放的人生遭际和昔日煊赫无比、如今凄清落寞的西门大院表示了一番感慨后,颇为厚道地对蓝解放说:“老兄,副县长职务绝对不能恢复了,党籍吗,要想恢复也难,但恢复公职、给你安排个养老吃饭的地方还是可能的。”
“谢谢领导的好意,但没有这个必要了。”蓝解放说,“我原本就是西门屯的一个农民儿子,就让我在这里终了此生吧。”
“你还记得老书记金边吗?”沙武净说,“这也是他的意思,他与你的岳父庞虎是老朋友,你们回到县城,也对你岳父有个照顾。常委会已经通过了,安排你到文展馆担任副馆长,至于春苗同志,她如果愿意回新华书店,当然可以回去,如果不愿意回去,我们另作安排。”
读者诸君,蓝解放和庞春苗的确不该回去,但恢复公职、回归县城、又能奉养老父,分明是大好之事。我这两位朋友是凡人,没有预卜未来的特异功能,所以,他们很快就回去了。这也是命运使然,无法违抗。
他们暂且住在庞虎家中,这位当初发誓不认春苗为女儿的英雄,究竟还是一位慈父,更兼已近风烛残年,眼泪多了,心肠软了,见到女儿与蓝解放历经磨难,终成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也就不计前嫌,敞开大门,接纳了他们。
蓝解放每天骑车去文展馆上班。在这样冷清寒酸的单位,所谓副馆长,不过是个名分而已,没有任何事情需要他管。他每天的事情,就是坐在一张开裂的三屉桌前,喝着淡茶,抽着劣烟,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张报纸。
春苗呢,还是选择回书店工作,还是在少儿专柜,与又一茬新长起来的孩子打交道。当初那几位与她同事的女人,都已退休回家,顶替她们位置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她也是每天骑车上下班。下班时,她总是要从戏院斜街拐一下,或是买半斤鸡胗,或是买一斤羊头肉,拿回家去,让老父、老公喝几两小酒,解放与庞虎酒量都不大,三杯落肚,就微醺了。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仿佛一对关系融洽的老兄弟。
转过年来,春苗怀了孕,这喜讯让年过半百的蓝解放欣喜异常,更让年近八旬的庞虎老泪纵横。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似乎就在眼前,但一场飞来横祸使之化为泡影。
那天下午,春苗从戏院斜街熟食摊上买了一斤酱驴肉,哼着小曲,拐上醴泉大道,一辆逆向行驶的红旗牌轿车把她撞飞。自行车成了一堆废铁,驴肉散落一地,她的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我的朋友蓝解放匆匆赶到时,春苗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辆车是原驴店镇党委书记、现任县人大副主任杜鲁文的专车,司机是西门金龙当年的小兄弟孙彪的儿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描写蓝解放在那一时刻的心情,因为许多伟大的小说家,在处理此种情节时,已经为我们树立了无法逾越的高标。譬如被无数大学文学教授和作家们所称道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小说《静静的顿河》中,婀克西妮娅中流弹死后,他的情人葛利高里的心情和感觉的描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朝着他的胸膛推了一下,他往后退着,脸朝下跌倒了”,“他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抬起脑袋,看见自己头顶上是一片黑色的天空和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
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不知不觉中跌倒在地,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跌倒在地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内心一片空白,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吗?肖洛霍夫让葛利高里抬头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我怎么办?我难道也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吗?即便我不让蓝解放跌倒在地,而是让他大头朝下,倒立在地上;即便我不让蓝解放内心一片空白,而是让他思绪万端、千感交集、一分钟内想遍了天下事;即便我不让蓝解放看到一轮耀眼的黑色太阳,而是让他看到一轮耀眼或是不耀眼的、白色的灰色的红色的蓝色的太阳;那就算是我的独创吗?不,那依然是对经典的笨拙的摹仿。
蓝解放将春苗的骨灰埋葬在他父亲那块著名的土地上。春苗的坟墓紧挨着合作的坟墓,他们的坟墓前都没有竖立墓碑。起初,这两个坟墓还有所区别,但当春苗的墓上也长满野草后,就与合作的坟墓一模一样了。埋葬了春苗之后不久,老英雄庞虎也死了。蓝解放把老岳母王乐云的骨灰与岳父的骨灰合在一处,背回西门屯,埋葬在父亲蓝脸的坟墓旁边。
又过了些日子,正在服刑的庞抗美可能是一时糊涂,竞用一支磨尖的牙刷柄戳心而死。常天红取回骨灰,找到蓝解放,说:“其实,她是你们家的人。”蓝解放很好地领会了他的意图,接过骨灰,背回西门屯,埋葬在庞虎夫妇合葬墓的后边。
二做爱姿势
蓝开放用摩托车把我的朋友蓝解放载回天花胡同一号他的旧居。摩托车的挎斗里,放着一些他日常所用的东西。他坐在儿子身后。这次,他没有用手抓住摩托车后座上的铁把手,而是用双臂,紧紧地搂住儿子的腰。儿子还是很瘦,但腰杆子笔直坚硬,宛如一根不可摇撼的支柱。在从庞家至天花胡同一号的途中,我的朋友一直在流泪。他的泪水,湿了他儿子的警服后背好大的一片。
重返旧居,蓝解放的心情自然难以平静。从那次在春苗的扶持下冒雨出走,这是他第一次踏人家门。院子里那四棵梧桐,树干已经粗大得贴近墙壁,枝杈也伸展到瓦顶与墙头上。正应了一句老话: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我的朋友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感物伤怀,因为他一进院就看到,在正房最东边那间曾经是他书房的房间里,在敞开的窗户前,透过朦胧的窗纱,坐着一个既亲切又熟悉的身影。那是黄互助,她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剪纸。
这显然是蓝开放的精心安排。我的朋友能有这样一个胸怀宽广、善解人意的好儿子,真是他的福气。蓝开放不仅把自己的大姨和自己的父亲撮合在了一起,还把那落魄颓唐的常天红用摩托车载到了西门屯,与守寡多年的姑姑宝凤见了面。常天红曾是宝凤的梦中恋人。常天红对宝凤的感情也不是无动于衷。宝凤的儿子马改革胸无大志,是一个善良、正直、勤劳的农民,他赞成母亲与常天红的婚事,使这两个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的朋友蓝解放最初恋上的就是黄互助——准确地说是恋上了黄互助的头发——度尽劫波之后,这两个人终于走在了一起。儿子蓝开放在单位有宿舍,平时很少回家,因为工作的性质周末也难得回来。这个大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各自住着自己的房问,只是吃饭时在一起。互助原本就是一个寡言的人,现在话更少。解放有话问她,能用惨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语言。这样相处了半年之后,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春天的黄昏,吃过晚饭后,收拾饭桌时,两人的手,无意中碰在了一起。他们的心情都感觉有些异样,目光便顺理成章地碰撞在一起。互助叹息了一声,我的朋友跟着叹息了一声。互助幽幽地说:“……那么,你就帮我梳梳头吧……”
我的朋友跟随着互助进入她的房间,接过她递过来的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解开了她背后那个沉甸甸的发囊,那些神奇的美妙的头发如同波浪翻滚而下,直垂到地上。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触摸到他从少年时期就爱慕着的头发,那股犹如柠檬油般的清香扑进了他的鼻腔,渗人他的灵魂。
为了使这长达数米的头发能够完全伸展,互助往前移动了几步,膝盖抵着床沿。我的朋友用臂弯揽住那些头发,极小心极温柔地把梳子插进去,一段一段地、一绺一绺地往后梳着。实际上她的头发根本无需梳理,它们根根粗壮、沉重、油滑,从不分权,与其说是梳理它们,不如说他是在抚摸它们,亲近它们,感悟它们。我的朋友的泪水落在她的头发上,就像水珠溅到鸳鸯的羽毛上,扑簌簌滚动着,然后便弹落在地。
黄互助叹息一声,便把身上的衣服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