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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的,”许大爷说,“解放那边捎信去了吗?如果他一时半会赶不回来,我看……”
“盖棺吧!”你的爹说,“养儿还不如养条狗啊!”
——听说我要拍电视,春苗也要参加。我们去求莫言,莫言又去求导演。导演见到春苗后,说:那就演“蓝脸”的妹妹吧。这是一部系列剧,一共三十集,讲了十个可以独立成章的剿匪故事。每个故事拍三集。导演把剧情大概给我们讲了讲。说的是这个外号“蓝脸”的土匪,杆子被打散后一个人逃进了深山。解放军知道他是孝子,便做通了他妹妹和他母亲的工作,让他母亲诈死,让他妹妹进山报信。“蓝脸”闻讯下山,披麻戴孝扑进母亲的灵堂,混杂在前来帮忙的乡亲们群中的解放军一拥而上,将“蓝脸”按倒在地,这时,他的母亲从棺材里坐起来,说:儿子啊,解放军优待俘虏,你投降吧!——明白了吗?导演问我们。明白了,我们说。导演说,眼下大雪封山,没法拍外景,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土匪,潜逃外地多日,突闻母亲死讯,然后不顾一切回来奔丧。能不能找到感觉?让我试试看。给他换上孝服。几个女人从一堆散发着霉味的旧服装中翻一件白袍子披在我的身上,又找了一顶孝帽子扣在我的头上,腰问又给我捆上了一道麻绳。春苗问:导演,我的戏怎么演?导演说,你就把他想成你亲哥就行了。我问导演:是不是还需要一支枪?导演道: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蓝脸”是个双枪将呢。道具道具,弄两支枪给他插到腰里。还是那几个帮我穿孝服的女人,弄来两支木头手枪插到我的腰里。春苗问:我要不要穿孝服?导演说:给她也换上孝服。这样的枪怎么能打响?我问导演。导演说:你打响它干什么?等你娘从棺材里坐起来要你投降时,你把枪摸出来扔到地上就行了。懂了吗?懂啦。那就开拍。摄像准备!母亲的灵堂布置在我们居住的“河南村”西头一排破房子里。我和春苗曾想租下这房子制作山东大馒头,因房主要价太高而做罢。我们对这个环境很熟悉。导演要我们酝酿一下情绪,免得灵前无泪而干嚎。我看着被肥大孝服包裹住的春苗和她那张因营养不良而瘦削发黄的小脸,无限的怜爱涌上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春苗啊,我的好妹妹,你、本来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不幸上了我的贼船,来到这异乡僻地,受这样的苦难。春苗扑到我怀里,哭得浑身打颤,仿佛一个千里寻兄的小女孩。导演大喊:停停停!戏太过了!
——盖棺之前,许大娘揭开那张覆盖在你母亲脸上的黄表纸,说:“孝子孝妇们,看最后一眼吧,都忍着点,千万别把眼泪滴到她的脸上啊!”
你母亲的脸似乎有些肿胀,色泽发黄,好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她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两绺冷冷的光,从眼缝里射出来,仿佛在谴责所有看到她的遗容的人。
“娘啊,您一走,我就成了孤儿了啊……”西门金龙哭嚎着。上来两个远亲把他扶到一边去。
“娘啊,我的娘,你把女儿也带走吧……”宝凤用脑袋碰撞棺材边沿,发出“嘭嘭”的响声。几个人冲上来,架着她的胳膊,把她拖到一边去。年纪轻轻就花白了头发的马改革抱住母亲,不让她往棺材前扑。
你妻子手把着棺材边沿,张大嘴巴干嚎一声,然后双眼翻白,往后便倒。众人慌忙把她拖到一边,又是揉虎口,又是掐人中,折腾了半天,才缓上气来。
许大叔招呼一声,在院子里等候的木匠们,提着工具箱子走进屋里。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抬上,遮住了这个死不瞑目的女人。在噼噼啪啪的盖棺声中,孝子孝妇的哭声又一次掀起了高潮。
接下来的两天里,金龙、宝凤、互助、合作身穿重孝,坐在棺材两端的草席上,日夜守灵。蓝开放和西门欢,则对面坐在棺材前面的两个小方凳上,就着一个瓦盆,烧化纸钱。棺材后边的方桌上,供着你娘的灵位,点着两支粗大的白烛。纸灰飘扬,烛光摇曳,一派肃穆景象。
前来吊孝的人络绎不绝。许大爷带着老花镜,坐在杏树下的一张方桌上,一笔不苟地登记着赙金和奠礼。亲朋乡邻赙赠的烧纸,在杏树下摞成了一个小垛。天气奇冷,许大爷不时地往冻僵的笔尖上哈气,他的胡须上结着白色的霜花。杏树上的枝条,结满了雾凇,宛若雪树银花。
——我们在导演的批评下,尽量地节制情绪。我默念着:我不是蓝解放,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蓝脸”,我曾经在锅灶里埋了一颗手榴弹炸死了晨起做饭的妻子,我曾经用刀子割去一个当面叫我外号的男孩的舌头。慈母去世,我心悲痛,但我的哭是极其节制的,我要把悲痛埋藏在心底。我的眼泪,是极其宝贵的,不应该像自来水一样随便流淌。但只要我一看到春苗身穿孝服、满面污垢的模样,个人的经历便压倒了角色的经历,个人的情感便替代了角色的情感。又试了几次,导演还是不满。那天莫言也在现场,导演对他嘀嘀咕咕。我听到莫言对导演说:赫秃子,你别那么认真,你一定要帮这个忙,否则我跟你断交。莫言把我们拉到一边,对我们说:你们怎么啦?泪腺太发达了。春苗可以往死里哭,但你老兄哭出三五滴眼泪就可以了。这不是你的娘死了,这是土匪的娘死了。三集戏,你每集三千,春苗两千,三三见九,三二得六,九六一万五,有了这笔钱,你们就基本小康了。我教你一招,莫言又说,待会儿拍棺哭灵时,你不要把棺材里那人想象成你娘,你娘在西门屯穿绸穿缎,吃香喝辣,享福呢!你就想,棺材里有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尽管道路积雪,车行危险,但出殡那天,还是有四十多辆轿车开到了西门屯。街上的雪被汽车尾气污染,化成了污浊的雪水,接着又冻成了灰色的冰碴。车子都停在西门家大院对面的广场上,臂上套着一个红袖标的孙家老三在那里指挥调度。因为怕天冷发动困难,汽车都没熄火。司机们呆在车内取暖。四十多辆汽车后部的尾气上升,汇集成一片白雾。
前来参加葬礼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是县里的官员,少数是外县来的西门金龙的好友。屯子里的人们,都不避寒冷,抄着手,聚集在西门家大院前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并等待着出棺时的大热闹。几天来西门家的人们差不多把我忘了。我夜晚与狗二哥挤在一起,白天就在院子内外走动。你儿子喂过我两次,一次是扔给我一个馒头,一次扔给我一包结着冰碴的鸡翅。馒头我吃了。鸡翅我没吃。因为这些天里,沉淀在记忆深处的与西门闹有关的往事不时翻腾上来,令我心中戚戚。我有时会忘记自己已经四次转世,依然是这西门大院的主人,在经历着丧妻之恸,有时又明白过来,知道阴阳异路,世事如烟,一切都与我这条狗没有关系了。
街上的人群里,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向年轻人描述着当年西门闹为他母亲出大殡的事:那四寸厚的柏木棺材啊,要二十四个壮汉才能抬起。道路两旁的帐子连绵不断,隔五十步就扎着一个席棚,席棚里摆设路祭,整猪整羊,西瓜大的馒头……我赶紧避开,不愿意陷入回忆的泥潭。现在我只是一条狗,一条步入老境、所剩岁月不多的狗。我看到,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官员,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色大衣,围着黑色的围巾。少数人头上戴着黑色的貂皮帽,这必定是些头发稀疏或者秃顶的人,那些没戴帽子的,都是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们头顶上的雪花与他们胸前的白色纸花相映成趣。
正午时分,一辆“红旗”牌警车在前边开道,一辆“奥迪”牌黑色轿车后边跟随,缓缓停在了西门家大院门前。身穿重孝的西门金龙从院中匆匆走出。司机拉开车门,身穿黑色羊绒大衣的庞抗美钻出车门。她的脸也许是因为身穿黑色大衣而显得格外白皙。几年不见,她的嘴角和眼角都有了深刻的皱纹。一个秘书模样的人把一朵白花别在她的胸前。她的神色凝重,眼睛里有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深深的忧悒。她伸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与西门金龙的手握了握,我听到她充满暗示地说:“节哀、镇定、不要乱了阵脚!”
西门金龙凝重地点了点头。
跟随着庞抗美钻出轿车的还有好孩子庞凤凰。她的身高已经超过妈妈。这真是一个既美丽又新潮的女孩。她上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下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羊皮休闲鞋,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毛线编织的套头帽。脸上不施粉黛,看上去无比的清纯。
“这是你西门叔叔。”庞抗美对女儿说。
“叔叔好!”庞凤凰似乎并不情愿地说。
“待会儿在奶奶灵前磕个头吧,”庞抗美深情地对女儿说,“她对你有养育之恩。”
——我努力想象着棺材里那一万五千元人民币。它们不应该是成捆成束的,而应该是散乱其中,一揭开棺材盖子它们就会飞扬起来。这一招果然有效,这时候我看春苗,就感到她像装模作样的小鬼一样滑稽。她那孝袍子拖在地上,不时因为踩着袍子的边缘而踉跄。孝袍的袖子垂挂下来,犹如戏曲演员的水袖。她咧着嘴,龇着不甚整齐的门牙嚎哭着。她不时地用那长袖子擦眼泪,脸灰一道,黑一道,犹如一颗刚从坛子里捞出来的松花蛋。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不但没有泪水滂沱,反而憋不住想笑。但我知道,只要我一笑,那一万五千元就会像鸟群一样飞走。为了不笑,我紧咬住牙关,不看春苗,眼睛往前看,大踏步地进入院子。我一手扯着春苗的胳膊,感觉到她踢踢踏踏地跟在我身后,像一个与父母斗气的孩童。院子里曾经非法生产过黑心棉,尽管有雪覆盖着,但那霉变的垃圾气味还是挥发出来。我冲进屋子,迎面看到一具刷成酱紫色的棺材,棺材盖子竖在一侧,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