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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 作者:莫言-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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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西门闹,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们,一个想开枪自杀的人,没有必要再说谎了……
  主人牵着我,费劲地挤进大门。因为这时候,民兵们遵照着村干部的命令,正在从大院里往外驱赶人群。胆小的人,屁股被枪托子捣着,急欲跑出大院;胆大的人,又急欲挤到里边去看个究竟。主人牵着我,一头雄伟的公驴,在这样的时刻进门,难度可想而知。村里曾经试图把我们蓝、黄二家从大院里搬出去,使西门家大院成为村公所的一统天下,但一是村里找不到闲屋,二是我的主人和那黄瞳,都不是好剃的头颅,要他们搬出大院,短期内比登天还难。因此我西门驴,每天可以与村子里的干部们,甚至和下来视察的区、县干部们,在一个门口进出。
  闹嚷了一阵,许多人还是在院子里拥挤着,民兵们也嫌累,索性退到一边抽烟。我站在棚子里,看到夕阳把那棵大杏树的枝条涂抹得金光灿灿。树下站着两个持枪守卫的民兵,民兵脚前的东西被人群遮挡,但我知道,盛着财宝的那口缸就在那里,人们一拨一拨地往里拥挤,为的就是那口缸里的财宝。我对天发誓这口缸里的财宝与我西门闹无关。这时,我胆战心惊地看到,西门闹的正妻白氏,在一个持枪民兵和治保主任的押解下,从大门口进来了。
  我妻白氏,头发乱如麻线团,浑身黄土,仿佛刚从坟里钻出来的。她奓煞着胳膊,一步三摇,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着身体平衡艰难行路。看到她,院子里吵嚷不休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收束身体,自动地让开了那条通往正房去的甬路。我家的大院门口,原先正对着一堵镶嵌着斗大“福”字的影壁墙,土改复查时,被几个财迷心窍的民兵连夜拆毁,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梦到:影壁墙里有几百根金条。结果他们只拆出了一把生锈的剪刀。
  我妻白氏,被甬路上一块凸出的卵石绊了一下,身体前扑,趴在地上。杨七不失时机地踢了她一脚,同时大骂:“滚起来,装什么死?!”
  我感到有一股纯蓝火苗,在头脑里轰轰地燃烧起来,焦虑和愤怒,使我不断弹打蹄子。院里的百姓都面色沉重,气氛突然无比悲凉。西门闹的妻子嘤嘤地哭着,撅起屁股,双手扶地,欲往起爬,那副姿态,像只受伤的青蛙。
  杨七又抬脚欲踢,被站立在台阶上的洪泰岳喝住:“杨七,你干什么?解放这么久了,你还张口骂人,抬手打人,你这是给共产党的脸上抹黑!”
  杨七满脸尴尬,搓着双手,嘴里支支吾吾。
  洪泰岳走下台阶,停在白氏面前,弯腰把她架了起来。她双腿一软,就要下跪,哭哭啼啼地说:“村长,饶了俺吧,俺真的啥也不知道,村长,您开恩饶俺这条狗命吧……”
  “西门白氏,你不要这样,”洪泰岳用力端着她,才没使她跪在地上。他脸上的表情很随和,但随即又变成严厉。他严厉地对着院子里的看客,说:“都散开,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散开!”
  众人低着头,慢慢散去。
  洪泰岳对一个梳着披毛的胖大妇人招招手,说:“杨桂香,过来,扶着她!”
  杨桂香当过妇救会长,现在是妇女主任,是杨七的堂姐。她喜气洋洋地上来,扶住了白氏,往正屋里走。
  “白氏,你好好想想,这缸财物,是不是西门闹埋下的?!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财宝埋在哪里?不要怕,你说出来,没有你的罪过,一切罪过都是西门闹的。”
  严厉的拷问声,从正屋里传出,冲进我高耸的驴耳,此时,西门闹与驴混为一体,我就是西门闹,西门闹就是驴,我,西门驴。  “村长,俺真的不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俺家的地,俺掌柜的要埋藏财宝,也不会埋藏在那个地方……”
  “啪!”是巴掌拍桌子的声音。
  “不说就把她吊起来!”
  “把她的指头夹起来!”
  我妻哀嚎,连声告饶。
  “白氏,你好好想想,西门闹已经死了,金银财宝埋在地下也没有用,起出来,可以为我们合作社增添力量。不要怕,现在解放了,讲政策了,不会打你,更不会给你上刑。你只要说出来,我保证给你记一大功。”是洪泰岳的声音。
  我心悲伤,我心如炽,仿佛有烙铁烫我屁股,仿佛有刀子戳我的肉。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灰色的、凉森森的月光洒在地上,洒在树上,洒在民兵的枪上,洒在那口釉彩闪烁的缸上。这不是我西门家的缸,西门家有财宝也不会埋在那个地方,那里曾经死过人,落过炸弹,荷湾畔冤魂成群,我怎么可能到那里去埋宝?屯里的富户不止我一家,为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家的?
  我无法再忍受了,我听不得白氏的哭声,她的哭声让我痛苦让我内疚,我后悔生前对她不好,自从得了迎春和秋香,我就没上过一次她的炕,让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夜夜空房,她诵经念佛,敲着我母亲敲过的木鱼,梆、梆、梆、梆、梆、梆……我猛扬头,缰绳拴在立柱上。我扬起后蹄,把一个破筐头踢飞。我摇啊,晃啊,喉咙里发出灼热的嘶鸣。我感到缰绳松开了。我自由了,我冲开虚掩着的木栅栏门,冲到院子里。我听到正站在墙根撒尿的金龙大声喊叫:“爹,娘,咱家的驴跑了!”
  我在院子里撒了几个欢,小试蹄腿,蹄下喀喀响,火星迸溅。我看到自己浑圆的屁股上月光闪烁。我看到蓝脸跑出来,几个民兵也从正房里跑出来。房门洞开,射出半院子明亮的烛光。我直奔杏树而去,对那口釉彩缸尥起双蹄,哗啦一声响,彩缸破碎,几块碎片飞得比树梢还高,降落在房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黄瞳从正房里跑出来。秋香从东厢房里跑出来。民兵拉动枪栓。我不怕,我知道他们会开枪杀人,但他们不会开枪杀驴。驴是畜生,不懂人事,如果杀一头驴,那开枪者也成为畜生。黄瞳用脚踩住了我的缰绳,我一扬脖子,把他扽倒。缰绳抡起来,像条鞭子,抽在了秋香的脸上。在她的哀嚎中我感到了欢喜。你这个黑心肝的小婊子,我要跨了你。我从她头上一跃而过。众人围逼上来。我一横心,冲进了正房。是我西门闹回来了!要坐我的太师椅,要捧我的水烟袋,要端我的小酒壶,喝四两二锅头,再吃一只小烧鸡。我突然感到这正房变得如此憋窄,一动弹腿便听到哗啷啷的响声。屋里的坛坛罐罐都成了碎片,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或是侧歪在地。我看到被我逼到墙根的杨桂香那张扁平金黄的大脸,她的尖叫使我的眼睛感到刺痛。我看到瘫坐在青砖地上的贤妻白氏,心中纷乱,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驴的嘴脸驴的身体。我想抱起她,却突然发现她在我两腿之间昏迷了。我想亲她一口,却猛然发现她头上流出了血。人驴不能相爱,贤妻,再见吧。就在我昂然欲蹿出堂屋时,一条黑影,从门后闪出,抱住了我的脖子,坚硬的爪子,抓住了我的耳朵和辔头。我感到耳根剧痛,不由地低下头去。但随即便看清,像吸血蝙蝠一样伏在我头颈上的,是村长洪泰岳,我的冤家对头。我西门闹为人时没斗过你,难道我成了驴,还要败在你的手下不成?想到此,怒火升起,我强忍疼痛,昂起头,冲出去。我感到门框像刮去了我身上一个寄生瘤一样,把洪泰岳留在了门里。
  我长鸣一声,冲到院子里,有几个人手脚笨拙地关上了大门。我的心广大无边,再也不能受这小院的局限,我在院子里奔跑着,所有的人都躲避不迭。我听到那个杨桂香在喊叫:“白氏的头被驴咬破了,村长的胳膊断了!”
  “开枪,击毙它!”我听到有人在喊。我听到了民兵拉枪栓的声音,我看到了迎着我冲上来的蓝脸和迎春。我奔跑着,用最大的速度,积蓄着最大的力量,对着高墙上那道被夏天的暴雨冲出来的豁口,纵身一跃,四蹄腾空,身体拉长,飞出了院墙。
  蓝脸家那头驴会飞的传说,至今还被西门屯里那些老人们提起。当然,在莫言那厮的小说里,更被描写得神乎其神。
  第六章 柔情缱绻成佳偶 智勇双全斗恶狼
  我直奔南方,用轻松优美的姿势,飞越了颓圮的围墙。我的前蹄陷在壕沟的淤泥里,几乎折断了腿。我惊恐,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我冷静下来,将后腿低落到实处,卧下身体,侧歪着,打了一个滚,将前蹄拔出来,然后攀上壕沟。正如莫言所说:山羊能上树,驴子善攀登。
  我沿着土路往西南方向奔驰。
  你应该记得,我对你讲过,韩石匠家的母驴,驮送着花花的儿子和猪娃,送韩花花还家。此时,它应该被摘除了缰绳,在回程的路上了吧?分手时已经约定,今夜就是我们的佳期。人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驴是一诺千金,不见不散。
  我追寻着它留在空气里的情感信息,沿着傍晚时分它走过的道路奔跑。蹄声嘚嘚,传出去很远,仿佛是我追着自己的蹄声奔跑,仿佛是蹄声追着我奔跑。深秋时分,芦苇苍黄,白露为霜,流萤在枯草中飞行,碧绿的磷火,在前方,贴着地皮,闪烁跳跃。不时有腐臭的气味随风而来,我知道那是一具陈年的尸首,皮肉虽已烂尽,但骨头还在散发臭气。韩花花的婆家在郑公屯,屯中首富郑忠良,是西门闹的忘年交。想当年,酒酣耳热之时,郑忠良拍着西门闹的肩膀说:老弟,积财积仇,散财积福,及时行乐,花天酒地,财尽福至,莫要执迷啊!……西门闹,去你妈个西门闹,不要来扰我好事,我现在是一匹欲火中烧的公驴,一扯上西门闹,哪怕是沉浸在他的记忆里,也必涉及血肉模糊、腐烂发臭的历史场面。从西门屯到郑公屯这片旷野里,有一条河流横贯其中,河堤两边,有十几道蜿蜒如龙的沙梁,沙梁上生满红柳,丛丛簇簇,一眼望不到边际。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规模很大的战役,飞机、坦克都出动了,沙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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