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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锦夜说,沉年,我必须回去。即便曾经,我是如此厌恶她,亦是要回去的。
她在第二天就动身。坐火车要二十多个小时。沉年去送她。临行前,他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锦夜说,大概过完年吧。
锦夜很快就走了。沉年站在车站,对她不断地挥手。她一走,沉年就开始想念她了。在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想念她。仿佛前世亏欠了她一般。沉年对自己笑。后来,他亦想到了自己——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从前,一次又一次地,为了逃避那些惊扰他的噩梦与回忆,他刻意不回去。已经两年。但是,事实上他一直都在记挂着那个地方。那些情感总是从各种角落探出头来,不停地朝他张望。锦夜说,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她了。那么,沉年就想到自己,他是否还依旧为着那些过去的事而耿耿于怀——他终究亦是要回去的。
很快便收拾好了行李。临行前,沉年给锦夜发短信,问她是否已经到了。锦夜回他说,刚刚到。她说,这些天会一直很忙。她要处理许多事情。希望沉年暂时不要去打扰她。沉年说,好。他说,明天,我也要回家了。锦夜说,要是我忙完了,便可以早些去找你。沉年笑。第二天一早,他就坐上了火车。火车很快就开动了。一路上,他一直在睡觉。两天之后,终于抵达小镇。
重新走在陈旧的青石板路上,沉年觉得一切是如此陌生——小镇每天都在变化。像爆发户一样开始变得有些骄傲。一些小山丘已被移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低矮的水泵厂,整齐地排列。沉年提着行李,如同一个归来的旅行者一样,神色略显疲惫。一些人认出了他。他们非常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是沉年啊,都长这么大了。放假回来啦——是熟悉的乡音。不再是海口有些蹩脚的普通话。沉年对他们笑。他说,是啊。回来了。
他终于回来了。钥匙在锁孔里发出干涩的声响。一个邻居刚好出来,见到沉年,非常惊讶:是沉年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很久都没看到你了。
沉年笑。即使从前很少和邻居说话,他依然说,是啊,刚刚回来。
那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他:沉年,你长这么高了。真的越来越像你爸爸了。
他显得非常热情,继续说,你不知道,你不在这些时候,你哥哥蜀平来找过你。不过你都没在。他最近真的发达了,到处开连锁店,饭店开得很大呢。好像过一段时间,要在我们这里也开一家。
他的眼神里满是羡慕,说,以前都是一起玩的,现在看来,就他最有出息了。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沉年——这是蜀平要我给你的。是他的电话。他说他很忙,不可能常常跑来找你。让我看到你的时候给你。
他说,他好像来过两次,都是在假期的时候。样子有些着急,但是你都不在。怪可惜的。
沉年只得对他笑。他说,哦,我知道了。
那人拍拍沉年的肩膀,说,以后你们都不用愁了。我可要继续努力了。他发出朗朗的笑声,对沉年摆摆手,走得飞快。
沉年站在那里,他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叹了一口气。抬头,盯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
打开门。脚下躺着许多信——都是辛禾的信。沉年没有把海口的地址告诉她。辛禾只好寄到家里来。两年来,尽管她说过很少写信,尽管沉年拒绝了她的汇款。她依然不断地给他寄来。在每个假期,寒假或者暑假。都是简短的信。大致是一些报平安的话,叫他不要担心。那些汇款也因长期无人认领,而自动退还了。最迟的一封信,时间停在半年以前。
沉年把信放到桌子上。屋内灰尘弥漫。他便开始打扫。把每个房间都打扫过去。先是父亲的房间。依然是一张大的木制床板。只有床板,没有棉被。还有几只简单破旧的木柜。衣架就挂在柜子边的一根铁丝上。从前,父亲曾经就住在这里。再从前,他和母亲一起。现在,这里多了一张父亲的遗照,就放在床头。父亲已经离开多时。
接着,是辛禾的房间。她的房间非常狭小。她曾为这个家耗费所有的美好年华。如今,除了一条布满灰尘的毛巾,一无所有。然后,他来到自己的房间。曾经,他在这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他的床的旁边,就是蜀平的床。他记得,从前蜀平常常把一些学校里的趣事讲给他听,包括他在学校里如何称王称霸的英雄事迹。那时候沉年总是笑得很开心。再次站在这个房间,他便重新看到了少年蜀平的身影。还有自己的过去。那时候,夏天刚刚开始,夜已深。他们穿着破旧的背心。就趴在各自的床上,悄声说话。蜀平说,沉年,你这个小屁孩懂得什么啊。不要总是装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沉年说,你才是小屁孩呢。以后不准再小看人。
那一年,他七岁。蜀平十二岁。他们在为一件小事而争论。
——想到这些他笑。他终于承认,他其实一直都在挂念着蜀平。在母亲死后的那些艰难岁月里,蜀平一直都是他的依靠。即便他总是故意在沉年伤心的时候打断他,并用高声的,略带嘲笑的语调与他说话。他只是不希望沉年过分伤心。蜀平亦一直在保护他。替他出气,甚至替他挨父亲的鞭打。所有这些,蜀平都放在心里。包括后来,他一个人去为母亲报仇。他是一个寂寞但是义无返顾的孤胆英雄。他的孤独与痛苦亦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么,后来,他决然地离家出走。沉年是如此憎恨他的绝情。而现在,那些恨还在吗?是否依然如此强烈——已经没有了。沉年站在房门口,他想他已经不再恨任何人了。
后来他爬上了童年的小阁楼。布满灰尘的阁楼。昭示着已经多年没有人上去过。沉年不由地咳嗽了几下。所有的一切都在原来的地方。高高叠着的书,还有一张很矮的桌子。那是他曾非常眷恋的地方。年少的沉年就常常躲在这里,写下许多字,和自己说话。或者和母亲说话。他记得自己编了许多故事,都是关于那年幼的爱恋——已经无从想起。那些日记本早已被他丢弃了。他亦渐渐忘记上面究竟写着什么了。
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第二天早上,沉年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打开门,是一张熟悉却恍惚的脸。沉年站在那里,却始终记不起他的名字。他只是缓慢地吐出那几个字,请问,你是?
对面的男人在隐忍地克制。他看着这个眼神阴郁的,比自己略矮一点的少年——他穿一件陈旧的棉衣。简单的颜色。那男子颤抖着叫他,是沉年吗?
那是他的声音。沉年突然一怔,他重新认真地审视对面这个男子。那男子终于欣喜地说,沉年,我是蜀平。
蜀平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定定地看着沉年。他再次说,沉年,我是蜀平。
——再次见到蜀平,恍然隔世般遥远。他已成长为更高大的男子。面容亦变得更加沧桑。沉年对他的印象,依然只是停留在多年前,他十五岁的时候。那记忆早已模糊。沉年以为,自己快要将他忘记了。
因此,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脑袋晕眩。仿佛一阵强烈的光闪过。在他反应过来之后,他却变得非常镇定。他让开了路,让蜀平进去。
再无多余的话。
他们坐在一起。沉年低着头,却不时地抬头,看向外面。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僵局。
蜀平终于开口。他说,沉年,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就是这样,差不多。
蜀平感觉到了沉年的排斥,便停顿了一下。接着,他又说,沉年,我这次回来,准备开一家新的饭店。
哦,是这样。沉年亦只是礼节性地回答。
蜀平却笑了。有些无奈。又仿佛沉年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中。他说,沉年,我以前想过许多次,要回来找你。每个寒假或者暑假,我都回来过。但是门永远都是锁着的。我等了几天,那段时间,我刚把酒吧关掉,准备开饭店,也没多少时间等你。没几天,就回去了。我听别人说,你好像放假了,也都不会回来的。是因为从前的事吗?
沉年没有看他。亦没有回答。
那些年,他确是为了逃避而不想回家。在海口,他已经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他与锦夜,他们一起生活。那种生活仿佛历经艰难,但最终慢慢起色。锦夜的事业正在往上攀爬。那时候,沉年甚至已经为以后的生活做好了规划。他想他终于和蜀平,以及辛禾一样了。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便不再相互牵挂与依附了。因他们最终长大了,便意味着要长久的分离。现在,他再次面对蜀平,早已丧失了年少的强烈冲动。他平静得亦让自己困惑。
最后,沉年终于抬头去看蜀平。他说,和从前的没有关系了。
蜀平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好像没什么改变。沉年,我知道你一直是个倔强的人。要是倔强起来,很少有人可以说动你。是不是?
听完之后,沉年轻笑。他说,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蜀平说,沉年,不管你怎么想,我依然想要把一些话说出来。这些年,我经历过许多事,也想过许多事。我相信你可以明白,我们都是与别人不同的人。从小就是如此。所以,我们走的路会更加艰辛——还好,到现在,至少,看到你这个样子,也是可以放心了。
他这样说,沉年便再次去看他。蜀平现在是上海一家著名酒店的老板。并且有许多分店。事业非常成功。他早已实现了从前立下的誓言。
于是,沉年问他,那么,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他说,你以前发过的誓,很多都已经实现了。那么,你就应该继续履行你的誓言,走了之后,就真的不要回来。
蜀平说,沉年,你是不是还在埋怨我?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肯原谅我?
原谅。他说的是原谅。沉年笑。原来,放不下的是蜀平。他依然纠结在过去的愧疚中。他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