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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忘得了呢?怪烦人的……〃
〃为什么每个从〃甜蜜之家〃逃走的人都不能不谈它?要是真这么甜蜜的话,看来你们应该留在那儿。〃
〃丫头,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保罗·D哈哈大笑。〃的确,的确。她说得对,塞丝。那儿并不甜蜜,当然也不是个家。〃他摇了摇头。
〃可那是我们待过的地方,〃塞丝说,〃大家都在一起。不管愿不愿意,总会想起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胳膊表面皱起了一块,她连忙抚平。①〃丹芙,〃她说道,〃生炉子。不能来了朋友倒不招待他。〃
〃甭为我费事了。〃保罗·D说。
〃烤面包不费什么事。再有就是我从工作的餐馆带回来的东西。从一大早忙活到晌午,我起码能把晚饭带回家。你不讨厌吃梭鱼吧?〃
〃要是他不讨厌我,我也不讨厌他。〃
又来了,丹芙心想。她背对着他们,拐了一下柴火,差点碰灭了火。〃你干吗不在这儿过夜,加纳先生?那样你和太太就能整夜谈〃甜蜜之家〃了。〃
塞丝三步并作两步赶到火炉边,可还没抓住丹芙的衣领,那姑娘就向前挣去,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
〃甭管她了。〃保罗·D说,〃我是个生人。〃
〃说的就是这个。她没理由对生人不礼貌。噢,宝贝,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
可是丹芙这会儿正在颤抖,由于抽泣说不出话来。九年来从未落过的泪水,打湿了她过于女人味的胸脯。
〃我再不能了,我再不能了。〃
〃不能干吗?你不能干吗?〃
〃我不能住在这儿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干什么,可我不能在这儿住了。没有人跟我们说话。没有人来。男孩子不喜欢我。女孩子也不喜欢我。〃
〃亲爱的,亲爱的。〃
〃她说没人跟你们说话是什么意思?〃保罗·D问道。
〃是这座房子。人家不…〃
〃不是!不是这房子!是我们!是你!〃
〃丹芙!〃
〃得了,塞丝。一个小姑娘,住在闹鬼的房子里,不易。不易。〃
〃比有些事还容易呢。〃
〃想想看,塞丝。我是个大老爷们,什么事没见过没做过,可我跟你说这不易。也许你们都该搬走。这房子是谁的?〃
塞丝目光越过丹芙的肩头,冷冷地看了保罗·D一眼。〃你操哪门子心?〃
〃他们不让你走?〃
〃不是。〃
〃塞丝。〃
〃不搬。不走。这样挺好。〃
〃你是想说这孩子半疯不傻的没关系,是吗?〃
屋子里的什么东西绷紧了,在随后的等待的寂静中,塞丝说话了。
〃我后背上有棵树,家里有个鬼,除了怀里抱着的女儿我什么都没有了。不再逃了…从哪儿都不逃了。我再也不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逃走了。我逃跑过一回,我买了票,可我告诉你,保罗·D。加纳:它太昂贵了!你听见了吗?它太昂贵了。现在请你坐下来和我们吃饭,要不就走开。〃
保罗·D从马甲里掏出一个小烟口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里面的烟丝和袋口的绳结来;同时,塞丝领着丹芙进了从他坐着的大屋开出的起居室。他没有卷烟纸,就一边拨弄烟口袋玩,一边听敞开的门那边塞丝安抚她的女儿。回来的时候,她回避着他的注视,径直走到炉边的小案子旁。她背对着他,于是他不用注意她脸上的心烦意乱,就能尽意欣赏她的全部头发。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
〃哦。〃塞丝把一只碗放在案子上,到案子下面抓面粉。
〃你后背上的什么树?有什么长在你的后背上吗?我没看见什么长在你背上。〃
〃还不是一样。〃
〃谁告诉你的?〃
〃那个白人姑娘。她就是这么说的。我从没见过,也永远不会见到了。可她说就是那个样子。一棵苦樱桃树。树干,树枝,还有树叶呢。小小的苦樱桃树叶。可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我估计现在连樱桃都结下了。〃
塞丝用食指从舌尖蘸了点唾沫,很快地轻轻碰了一下炉子。然后她用十指在面粉里划道儿,把面粉扒拉开,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找小虫子。她什么都没找到,就往蜷起的手掌沟里撒苏打粉和盐,再都倒进面粉。她又找到一个罐头盒,舀出半手心猪油。她熟练地把面粉和着猪油从手中挤出,然后再用左手一边往里洒水,就这样她揉成了面团。
〃我那时候有奶水,〃她说,〃我怀着丹芙,可还有奶水给小女儿。直到我把她和霍华德、巴格勒先送走的时候,我还一直奶着她呢。〃
她用擀面杖把面团擀开。〃人们没看见我就闻得着。所以他①一见我就看到了我裙子前襟的奶渍。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只知道我得为我的小女儿生奶水。没人会像我那样奶她。没人会像我那样,总是尽快喂上她,或是等她吃饱了、可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就马上拿开。谁都不知道她只有躺在我的腿上才能打嗝,你要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她就不行了。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除了我谁也没有给她的奶水。我跟大车上的女人们说了。跟她们说用布蘸上糖水让她咂,这样几天后我赶到那里时,她就不会忘了我。奶水到的时候,我也就跟着到了。〃
〃男人可不懂那么多,〃保罗·D说着,把烟口袋又揣回马甲兜里,〃可他们知道,一个吃奶的娃娃不能离开娘太久。〃
〃那他们也知道你乳房涨满时把你的孩子送走是什么滋味。〃
〃我们刚才在谈一棵树,塞丝。〃
〃我离开你以后,那两个家伙去了我那儿,抢走了我的奶水。他们就是为那个来的。把我按倒,吸走了我的奶水。我向加纳太太告了他们。她长着那个包,不能讲话,可她眼里流了泪。那些家伙发现我告了他们。〃学校老师〃让一个家伙划开我的后背,伤口愈合时就成了一棵树。它还在那儿长着呢。〃
〃他们用皮鞭抽你了?〃
〃还抢走了我的奶水。〃
〃你怀着孩子他们还打你?〃
〃还抢走了我的奶水!〃
白胖的面圈在平底锅上排列成行。塞丝又一次用沾湿的食指碰了碰炉子。她打开烤箱门,把一锅面饼插进去。她刚刚起身离开烤箱的热气,就感觉到背后的保罗·D和托在她乳房下的双手。她站直身子,知道…却感觉不到…他正把脸埋进苦樱桃树的枝杈里。
几乎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成为那种一进屋就能使女人哭泣的男人。有他相陪伴,当着他的面,她们就哭得出来。他的举止中有某种神圣的东西。女人们见了他就想流泪…向他诉说胸口和膝头的创伤。坚强的和智慧的女人见了他,将只有她们彼此间才说的事讲给他听:更年期早过了,她们内心的欲望却忽然间变得旺盛、贪婪起来,比十五岁的时候更狂野,让她们羞愧,也让她们悲哀;她们偷偷地渴望死去…以求得解脱…对她们来说睡去比任何醒着的日子都珍贵。年轻姑娘则羞怯地凑近他坦白心事,或者向他描述在梦中尾随她们的不速之客穿着多么漂亮的衣裳。所以,虽然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当丹芙独对炉火垂泪时,他并不感到惊讶。一刻钟之后,她的妈妈向他说完被掠走的奶水后同样啜泣的时候,他也不感到惊讶。他在她背后俯下身去,身体形成一道爱怜的弧线,手掌托起她的乳房。他用脸颊揉擦着她的后背,用这种方式感受她的悲伤,它的根,它巨大的主干和繁茂的枝杈。他把手指挪到裙子的挂钩上,不用看到眼泪,也不用听到一声叹息,便知道它们已汹涌而至。当裙子的上身褪下来围住她的臀部时,他看到她后背变成的雕塑,简直就像一个铁匠心爱得不愿示人的工艺品。他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噢,主啊,姑娘。〃直到每一道隆起、每一片树叶都被他的嘴唇犁遍,他才平静下来,而这一切塞丝丝毫感觉不到,因为她背上的皮肤已死去多年了。她只知道,她双乳的负担终于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中。
是否有一小块空间,一小段时光,她纳闷,有可能远离坎坷,把劳碌抛向屋角,只是赤裸上身站上片刻,卸下乳房的重荷,重新闻到被掠走的奶水,感受烤面包的乐趣?也许就是这回,在做饭的时候,她能够僵止不动…甚至不离开炉子…感受她的后背本该感受到的疼痛。难道在她沉沦的时候,有最后一个〃甜蜜之家〃的男人来拉她一把,她就该信任,就该重新记起吗?
炉子在适应自己的高温时没有抖动。隔壁的丹芙没有动静。红光的搏动没有回来。而自打1856年起,一连串抖了整整八十三天以后,保罗·D就一直没再哆嗦过。①那时,手铐和脚镣加身,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不能抽烟,甚至不能正常地抓痒。此刻,他又一次哆嗦起来,不过这次是腿上。他过了一会儿才搞明白,他的双腿不是因为焦虑在颤抖,而是随着地板在抖动,并且转动和滑移的地板又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是这栋房子整个在颠簸。塞丝滑倒在地,挣扎着穿衣服。她四肢匍匐着地,像要把她的房子按在地上。这时,丹芙从起居室里冲出来,满眼恐惧,嘴唇上却挂着一丝隐约的微笑。
〃该死的!停下来!〃保罗·D一面吼着,一面跌跌撞撞地去抓扶手。〃别在这儿捣蛋!滚出去!〃一张桌子向他扑来,他抓住了桌腿。他勉强站成了一个角度,举起桌子四处乱砸一气,毁坏每一样东西,冲着尖叫的房子尖叫。〃想打架吗?来吧!妈的!没有你她已经够受的了。她受够了!〃
地震减弱为余震,但保罗·D并未停止四处乱舞桌子,直到一切都死一般寂静。他靠在墙上碗柜腾出的地方,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塞丝仍旧蜷缩在炉子旁,将抢救出来的两只鞋子抱在胸前。他们三个人,塞丝、丹芙和保罗·D,用同一个节拍呼吸,宛若同一个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