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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好像在做梦
钟声在街头响起,又传到村外野地里的时候,小算盘秦富背着粪筐,刚刚走到西官道上。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朝那灰蒙蒙的村落看了一眼,心里挺纳闷:这是啥时候,就敲钟?朱铁汉哪,别看当了村长,改不了毛毛草草的性气,哪有人家高大泉稳当有准儿?他这样想着,又接着往前走。
别看秦富胳膊腕子上没戴表,肚子里那表比火车头牌的座
钟还要准。别的庄稼人是抬头看太阳计算时候,下雨阴天了,按着天色辨别时候。秦富不用这一套。他就是闭着眼睛,对时辰也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这并不奇怪。他从打没有成年就挑家过日子,轰赶着老少们奔波操劳,还不都是用手指头掐着时间过的呀!要不然,他能让秦家小院没败了家,还多少有点发展?特别是入了集体以后,他比任何人的时间观念都强。拿早晨出工来说吧,他不能迟到。迟到得时间少,挨队长组长的批评,受那些爱管闲事儿社员的奚落;迟得时间多了,还得扣工分.反过来,要是早到了呢,先插手干活吧,白干,也没有人说声好;坐在地边等着吧,瞎浪费工夫,多可惜呀工于是,他就更精密地计算上工和下工之伺的时间长短,把各种各样、数量不等的家务私活,巧妙地安插在这样的空隙里。常常是这样:他把自家的活计干得差不离儿,起码干到能放下手的当儿,丢下小工具,抄起预备在身边的大工具,走着抄近节省工夫的小路奔到集合点,或是地头上。正巧赶上别的社员集合齐全,等他要等烦了,还没有烦起来的时刻,他就到了。干起活来,他计算和操作的时间的精密度更强了。一般说来,他干得不前不后,随大流;不粗不细,过得去。有时候,他也快上一阵子,或是放慢速度。比如开苗,每人一条垄。他能估摸出,一个人半天开几垄正好收工。要是最后一垄到收工时间,还差一截儿没开完,而这“一截儿”又比较长,他就故意放慢速度,让这一截儿剩得长一点。如果他还照样快干,剩下的那一截儿挺短,到了收工的时候,队长会说一句“耽误一会儿,把它开完再回家吧”。这“一会儿”,可就耽误了吃饭。吃饭一耽误,以此类推,家里那早安排好的活儿也就耽误了。要是放慢了速度,队长一看,反正“一会儿”也完不了,就不再扣留他了。剩下的这一截儿要是比较短,快开到地头上了,他就加把劲儿,早一会儿开完它。这样,虽说还没到收工的时间,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起身就回家,队长不好意思让他个老年人去接接年轻力壮的,更不会让他到另一垄再另开一截儿― 这样,他就可以早回家,早吃饭、早动手干点私活,时间就多出来了。秦富的“时间钟表”,在东方红社来说,没有人不服的,想不服也不行,这是“科学”。有一次折垫脚土。这活儿大伙一块儿干,也没办法各包各垄。秦富就替队长严格地掌握时间,时间一到,他就提醒队长该收工了。赶上阴天,队长不听他的“提醒”,说:“刚干多大一会儿.早哩。”秦富说:“早啥?差十分十二点,走到家正合适。”队长说:“胡诌!”秦富急了,一抬头,正巧路上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下乡干部,就喊:“同志,带着表吗?几点了?”那干部停住车,持开袖子一看,说:“十一点五十一分… … ”秦富冲队长叫唤起来:“瞧瞧,说给你还不信,又耽误了一分钟!〃
他今天这个时候听到敲钟回去跟着套车,要耽误的工夫可就不是一分钟了,起码得一个小时。秦富刚出村,粪筐子里光有一泡狗屎,还没拾满哪。他不能回去。
村里的钟响过后,又传来一片在这个光景中极少出现的声浪。这声浪越来越高,好像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响起,使整个村子变成一条暴发了洪水的河湾。
小算盘犹豫了:是不是发生什么要紧的事儿了?昨晚上干部开会开得挺长,自己光顾跟冯少怀那个儿子喜生聊闲篇儿,没有出去打听一下。可别有啥好事儿,或是关联到自己身上的事儿,给耽误了呀!
他下了下狠心,决定返回去问问;如若没有大事儿,再到村北转一圈儿,就这样,他也不愿顺着抄近好多的原路走,因为原路刚走了一趟又没过车辆牲口,哪会有什么粪可拾呢?他绕个弯儿,走另一条路,奔村里。果然没白走,他又拾到一泡小牛犊子拉下的牛粪。看,这不是没花钱赚的吗?
当他走到黎明的街头,那一片片热闹的声音,已经从这里转移到一个个办公室和屋子里去了。
东方红社的人集合在饲养场,一盏保险灯,挂在刘祥住的那间小屋的屋檐下。朱铁汉传达完农业社和互助组头目们联席会议的主要精神,就去各处收集意见和反映,留下副社长秦恺和社委吕春江主持大伙讨论。
那些刚刚从熟睡中醒来的社员男女,挤插插地站了一大片。有的人使劲儿裹紧褂子襟,遮避春夭的小风和凉气。有的人大口地香甜地吸着旱烟。有的人像发动机器那样使劲儿咳嗽几声。大伙J 匕都争着发言。每个发言都是简短、有力的。东方红社的社员们,差不多都像《 水浒》 里的一百单八将似的、一个个被小农经济所具有的各种各样的灾难,一步一步遇到一条路上来的。在这条路上奔波了几年,更是习惯和适应了种种为了爬坡越坎而突然来临的变化。对今夭这样的事情,大多数人并不觉得意外和新奇.
“我同意这么办。紧急的事儿都堆到一块儿了。都得人干。一个人锯不成几段儿,没个应急的办法。那就得撂到半中途了。”“就是呀。河工一走,塌了半个天口不设法顶起来,就得亏待土地。万一要再遇上了什么天灾,那半个天也得塌下去。”“支书命都不顾,想出这么一个好办法,救了大急。人多力量大.多千事儿,不怕人多,我拥护。”
“连周士勤都看准了,都叫了好,咱东方红社是老社起带头作用的,还有啥说的呢?〃
小算盘秦富是顺着声音,追到这.里来的。他愣头愣脑地靠近人群,听了一阵儿,几乎一句也听不明白。他用手朝前边刘万的腰捅了一下,等刘万转一下头,就低声问:“这出了啥事呀?〃 刘万从嘴里拔出烟管,忍不住喜悦地告诉他:“好事儿,嘿,这下甭发愁了。出河工的只管出河工,拉沙子的只管拉沙子,种地的只管种地。各抱一枝儿,都有人干事。”
“哪有这么多的人呀?〃
“合槽并伙了… … ”
“啥?〃
“所有的社,还有几个互助组,人力和牲口,都集中到一块,分成拨,干这些事儿… … ”
“啊?这不是掺大堆了吗?' '
“早晚都得这样。早合晚不合… … ”
“我的天!你们“· … ”
“快听大伙儿发言吧。”
秦富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好像在做梦。梦境哪有这么真切!听,秦有力那小子,喊得多好听,“拥护”; “赞成”。你过几天日子?你当几天社员?你懂个屁?嘿嘿,秦文吉这个坏了心的小子.也在这儿胡浸。我没给你做个心肝肺?你不会算帐了?哟,哟! 钱彩凤这个老娘们,也跑到这儿乱插嘴。你老实地给高二林去奶孩子,比啥不强?哎呀呀,这些人疯了!东方红社这些车,这些马,这些好家什,是大风刮来的?你们一点儿也不心疼?是办丧事的执事,纸糊的,拿去就烧了?瞧瞧,秦恺这个过日子人,也血迷心窍了,还在那儿催别人说好话哪!是呀,是呀,这里边怎么没有一个主事的大干部呢?
秦富惊慌地左右转着脑袋,寻找着朱铁汉,或是老周忠,起码想找到他的副队长邓久宽。
刘祥插了一杠子:“天亮了,用不着灯了吧?咱们节约点儿。”他说着,一跷脚,从屋檐下摘下风灯。
秦富对他也挺反感:“哼,在这小地方打开算盘,要命的大事儿你不说句公道话,你没吃够败家、受穷的苦味嘛!
灯火熄掉之后,人们才感到天色大亮了。晨曦中,显露出一张张兴奋的脸;也有几张疑惑的、愁苦的脸。
秦富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也没有人顾得上观察他。反正好看
不了,跟要死的人差不多。他要被这突然降临的灾祸吓死了,气死了!他是怎样地咬牙下狠心,才把一家子人,几十亩好地,还有那些使着最得心应手的好家什,都交给东方红社的呀?他还不是看准了这一伙都是些好人,都是些不想坑害别人的人,才这么干的吗?入社以后,交出的本儿还没有捞回来多少,你们就把人家入伙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当点心盒子送给另外一些毫不相干的人?
当他看清,这里边没有一个他要找的人,心里想:大概是因为高大泉病倒在床,朱铁汉这个愣头青又捅漏子了;得找找他们去,得间个明明白白。
他转身往外走,踉踉跄跄地奔向高台阶。刚登上两级,又停住了。他听到里边传出朱铁汉的大嗓门儿,“周士勤那个社一致通过了!”秦富收住步,心里想:要是在这个时候找朱铁汉,准得挨一顿碰。对啦,不如找找邓久宽,他懂得人心,他想过好日子。他也敢跟朱铁汉唱对台戏。
秦富从台阶上退下来,穿过街,往南拐,奔那个跟他家差不多的新门楼。
门儿敞着,院子里没动声。邓久宽正在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哩!
“我的队长!你还睡哪?〃
邓久宽没被喊醒,被推醒了,愣愣地坐起来,揉着眼睛。“上工了?〃
“还上工哪?天都要塌了! ”
“看你慌得,咋啦?〃
“要合槽并伙啦尸
“你说的哪国话?〃
“全芳草地要归成一堆啦! ”
弃怎么归成一堆?〃
“不管穷富,人和牲口,还有家什,往一块儿那儿一掺且”“瞎扯吧?〃
“人都聚到一块儿呛呛哪!〃
“妈的,这又是哪来的令?〃
邓久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