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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娥推开二门,瞧见像云雾一般的土烟,在满院子弥漫着。接着.她又听见靠东墙的那个小棚子里,一阵竹扫帚触动硬东西的响声。原来,那尘土烟云,是从小栅子里飘滚出来的。她又瞧见栅子外的墙根下边,堆放着一些筛子、篓子、准备刨管帚用的高梁挠子口另外,还有一架差不多要散了的粉子和一个断了头、长了锈的耘锄。
小算盘秦富,正一声不响地打扫小棚子。他的花白头顶、长眉毛,以及肩头、袖口和两只脚上,全都沾满了老尘土,因为专心一意,都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赵玉蛾急着想找婆婆做工作,也没有惊动小算盘。她在这个秦家小院里,看惯了老公爹一天到晚鼓鼓捣捣的样子。雨夭不能下地,这个巧于过小日子的人,不会两只手闲着。明明用不着做的事情,也不嫌麻烦,而是做得有滋有味,又郑重得令人好笑。她走进屋里。
婆婆面朝炕梢坐着,正给刚睡醒的小孙子换尿片子。她的身边上,放着针线筐箩,摆着一个打开的包袱,扔着几块破布。还有一个已经坏得露了麦草骨头的牲口套包子。
赵玉娥停在门口里边,瞧着婆婆,想着主意:怎样用最省话、省时间的办法,把婆婆拉过来,跟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一条心呢?
婆婆那个后背,早就询楼了。那稀疏头发挽起来的纂,像一个小烧饼似的吊在脑勺后边,从侧面才能看到她的耳朵下边、脖梗子上有一条子伤疤。那伤疤鼓鼓的,好像趴着一只小虫子。小儿子通过奶奶的肩头,看到了妈妈,张开小胖手。“啊啊”地叫起来。
婆婆回头一看,笑着说:“哟,你们那会开得这么快?〃 赵玉娥一边接过孩子,一边回答说:“大伙儿心都挺齐的,又不乱吵,还不快吗?〃
婆婆有点神色不安地把布片子叠了起来,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嘴巴。
赵玉娥坐在炕沿,奶着孩子,随口问;“您又鼓捣这些破烂干什么呀?〃
婆婆显然有点遮掩搪塞地回答:“下雨没事儿,收拾收拾。”“您有工夫,要把那做被子的白市布找出来,裁好,我抓一早一晚的时间就给您缝上了。”
“我舍不得做,留着吧。”
“唉,买来不做着穿,留着干啥?等麦秋一预分,再扯一件,好 里
替换。”
“要是扯不来呢?做着穿了,等有个走亲戚、随份子的事儿,我连一件替换的新衣裳也没有,咋出门?〃
“您这一春天,做了二十个工。麦收的时候场里边,给老太太做的轻活多,您起码还能做二十个。咱一家不是商量好了,凡是上地分的红,全归伙,劳动日分的红,留一半儿自己用口别说做一件,就是做两件也够用。”
婆婆的脸上露出笑模样,又说· :“等钱到手再说吧。你爸爸要是临时变卦.我不又落空了。”
赵玉娥说:“他敢变卦?这是社里的规定,按劳取酬;家庭会商议,民主决定,谁也不能变分毫。漫说您还抽空出点工,就算没有,整夭在家里做饭、喂猪、带孩子,我们每个人也得贴补您,让您自己随着心花用。这是权利,谁敢限制您尸
婆婆听到这句话,笑得咧开嘴巴。
这个受了多半辈子夫权欺压的老太太,自从入了农业社,才开始尝到做人的权利。柜子里锁着的那块白五幅布,就是第r 一次分红以后,她从全家的总收入里批出来的劳动股子。而且,她又是平生第一次,由媳妇陪着,走了一趟天门镇。那是搭着社里送棉花的大车去的,一大群老太太、小媳妇,坐在骡马大车上,又说又笑,特别威风。她在那五光十色的百货商店里,挑了这块面子宽、摸着厚实的布。剩下零钱,她又给小孙子买了一只小木枪。回到家,小孙子高兴的不得了,他不住拉开那用铁丝做的枪栓,扳着扣机,把那个塞在枪n 的木塞儿打出去,“啪啪”地响。孙子那拿枪射击的姿势,招得一家人都哈哈笑.惟有小算盘发脾气,瞪着眼睛喊叫:“又吃不得、嚼不得,谁让你买它?”老太太连想都没
有想,就脱日回答.“你心痛啥?是花我的钱买的:
堵回去了。不要难过。
老太太反而忽然撩着衣襟,擦起眼泪口
”小算盘立刻被媳妇赶忙劝她,
老太太又破涕为笑,说:“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的。
跟他一块儿过了几十年,生了儿,养了女,到令儿个,我才变成一个能当自己家的人了。’,在一旁吃饭的三儿子秦文庆用了一句启发她的名词儿:“妈,这就是做人的权利!”从那以后,这个老太太一直享受着她那一份做人的权利。这句名词儿不光记住了,遇到事儿,还不断地品评滋味哪。
这当儿,赵玉娥看出,她那句话,把婆婆的记忆勾起来了,就又趁机说:“咱老娘儿们能像一个人似的活着了,有做人的权利了,谁给的呢?社会主义!没有了农业社,就干不成社会主义,咱的权利也又得给夺了走。您摸摸您脖子上的伤疤,不就因为您把干饭烧蝴了这么一丁点儿小事儿,他爷就打您。您说了一句理,他就骑在您的身.七,要用刀子割您的脑袋。要不是我叔叔拉着,那还得一厂?' '
婆婆摆摆手:“快别提这个了… … ”
赵玉娥接着说:“我跟您不一样吧?文吉打了我一拳头,踢了我一脚,说实在的,并不怎么重口我是人,他灭我的人格不行口您着我咋整他了?他服了没有?为啥呢了我有门路,我能投奔社会主义!农业社要是保不住,咱的权利也就保不住了!〃 婆婆听到这儿,眨巴眨巴眼,忽然小声间:“农业社不会出事儿吧?' '
赵玉娥反间:“您听到啥了?〃
婆婆赶忙又把那冒出来的慌张神情收了回去:“唉,我门也没出去,能听到啥?〃
这当儿,院子里传来秦文吉的声音:“爸爸,暴土狼烟的,您鼓捣它干啥卫”
秦富回答:“先准备下,放牲口呀!〃
“放什么牲口?〃
“你没听说?要散社了广
赵玉娥这才恍然大悟,对婆婆说:“您还瞒着我了他都准备退社牵牲口了,您还帮着他补套包?〃
“他硬让我补嘛。”
“这样的大事儿,您不能由着他。”
“他说,别人咋着,咱家就咋着。”
“哪个别人?咱得跟党支部,不能跟着不安好心的人跑。您哪,这一回是往前迈步,还是往后抽腿,关系着您后半辈子是享福还是受罪的事儿,可不能当应声虫了! ”“我听他一说也是心惊肉跳的。”
“光怕不行,得跟他们斗。支书说得对,社会主义是斗出来的,咱妇女的权利也是斗出来的。要不斗,您想老了老了的再受气挨打呀?〃
婆婆沉默不语,过了一阵儿,她说:“我跟文庆你们几个走,你们咋做,我就咋做,行不行全”
赵玉娥说:“行。我们一块儿说服他,不能让他出去胡闹。”“文吉啥心思呢?〃
“我摸摸他的底儿,我有办法治他。”
婆媳俩正说着话,秦文吉走进院子。
赵玉娥把孩子交给婆婆,想把男人拉到自己那屋里去说。她刚站起来,就见男人进了屋里。
秦文吉刚从工地回来。他见雨天干不了活,借口拿几件衣服,回家看媳妇、孩子,不想遇到了这样一件大事儿口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地走进屋,谁也不理睬,就坐在靠柜的方凳上抽起烟来。赵玉娥观察观察男人的气色,就说、“到厢屋,我跟你说几句活。”
秦文吉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别白费心了! 〃 赵玉娥急了:“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秦文吉河里跳啦落”
吼起来‘r ; “你说啥鬼主意?我拣了一条命,不能再往
赵玉娥转惊为喜,说:“对,对!你要是这么想,就好办。叫爸
爸来,咱们跟他说。”
秦文吉又一摆手:“没工夫白磨嘴皮子。该咋办,就咋办,由
不了他里”
“他要跟着闹呢?〃 “你不用管,我包了。”
赵玉峨激动地望着男人,要不是婆婆在跟前,她会把她这个变得越来越可爱的丈夫搂抱起来吧?
六十九纠偏
一辆很旧的吉普车,驶过梨花渡口的水泥桥,在泥泞的路上颠簸地缓缓行进。
除了开车的司机,坐着三个人:县长谷新民,区委书记王友清,还有乡.急支书记刘维。因为发动机和所有部件一齐乱响,说话交谈很不方便。也因为这几天过度的紧张,都显得有些疲劳,所以人们都在沉默着。但是,每一个人都按着个人的角度,想着心思。
在县长谷新民来说。这几天是他平生最苦闷的日子。这种苦闷,是由于各种特殊的复杂因素构成的。
他觉得目前泰山压顶一般的现实,是县委犯了严重的错误。_本来,这种推行农业合作化急躁冒进错误,是带有普遍性的。特别是贯彻过渡时期总路线以后的这将近两年里,全专区的哪一个县的县、区、乡、村干部,不是头脑发热、贪多求快呢?哪个地方不是把这种集体劳动组织搞得轰轰烈烈地一风而起呢?他觉得,
这种形式上的社会主义,根基并不深。如今省委指示纠正这种偏差,只要县里的领导干部都能冷静下来,立即开一个四级于部会议,原原本本地往下一贯彻,局面立刻就能扭转。根本用不着伤筋动骨。一切工作都可以顺利如常地进行下去。可惜的是,县委对待这次上级的新精神,理解得不透,贯彻得不力,甚至从主要领导干部开始,就出现了抵触情绪。从情绪抵触到行动上的对抗,这就造成了严重的错误。地委领导在工作会议上点名批评了梁海山。接着又把他调去汇报工作,实际上是被扣在那里做反省检查。这样再返回头来贯彻上级的指示精神,非常被动,不动个大手术,不忍痛地伤筋动骨,错误的局面就难以纠正。县长谷新民。在目前的这种形势之下,本来可以超脱一些。他甚至可以从“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