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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讲着讲着就动起提线来;我和丽赛往往也站在院坝中,透过葡萄藤荫蔽着的窗户往房里窥视;可里边的两个老小孩多半玩得忘乎所以,非得等我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才会发现我们这些观众的存在。
过了一年,约瑟夫老爷又找到了别的事来干;他把整个花园都管了起来,栽花种树,收获果实;礼拜天,他总穿得干干净净地在花坛间团来踱去,一会儿修剪蔷该丛,一会儿给丁香和紫罗兰绑上亲手削制的小撑木。
我们生活得和和美美,心满意足;我的营业也一天好似一天。对于我们的婚事,故乡的好人们热热闹闹地谈论了几个礼拜,可是正由于众口一词地认为我这样做是发了疯,没有持不同意见的,失去了火上浇油的对立面,谈着谈着也就没劲儿了。
接着又是冬天,约瑟夫老爹在礼拜日重新从顶楼的巴藏室里把他的木偶搬了下来;我想过,往后的一些年头他就会这么安安静静地,在时而种种花草时而玩玩木偶中度过去吧。不料有一天早上,我正一个人坐在起居室吃早餐,老人家却表情异常严肃地走了进来。
“女婿,”他用手一连挠了好多次他那短剑般竖着的白发,终于尴尬地说,“我可不能老是这么眼睁睁地在你们家白吃饭呀!”
我闹不清他的意图何在,但仍间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他不是也在作坊中帮忙吗?我的营业现在有了更多赢利,不也主要是他在我婚后的那天早上交给我的钱所生的利息吗?
他摇摇头,说这一切都不够;何况那笔小小的财产的一部分还是他当初在我们城里赚的;眼下行头还在,所有的剧目也仍然记在他的脑子里。
我这才明白过来,是那个老木偶戏艺人不让他安静;他已不能满足于仅仅有他的朋友老亨利这一个观众,他必须再次在聚集起来的众多的人面前,演出他的节目。
我努力劝阻他,可他老是不肯罢休。我和丽赛商量,临了儿到底不得不依了他。老头子自然最希望不过的是丽赛仍像婚前一样地在剧中演女角;但是我和丽赛商量好,装作听不懂他的暗示;要知道,对于一位市民和手工业师傅的妻子来说,那是万万不行的。
幸好或者你也可以说:不幸当时城里有一个名声挺不错的女人,她曾经在剧团里唱过词,所以对这档干事并非毫无经验。这个因为腰肢伛偻而被人叫做驼背小丽丝的女人,马上接受了我们的聘请;紧跟着,每当夜晚和礼拜天的下午,约瑟夫老爹的小房里便闹腾开了。在一扇窗前,是老亨利在钉舞台的支架;在另一扇窗前,老木偶戏艺人站在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景片之间,正与驼背小丽丝一幕一幕地排戏。每次排练后他总是说,驼背丽丝这个娘儿们机灵极啦,甚至丽赛也学得不如她快;只是她唱起歌来不怎么样,瓮声瓮气的嗓子总是提不高,要演必须唱歌的美丽的苏珊娜就别扭。
终于决定了公演日期。这次一切都要尽可能讲究点;杨子不再是打靶场,而是过米伽勒节时举行中学生演讲比赛的市政厅;再有礼拜六下午我们的好市民们在打开自己刚收到的小小的周报时,上则大字广告就会跳进他们的眼帘:
明日,星期六晚上七时,在市政厅,机械师约瑟夫·
滕德勤亲自演出带歌唱的四幕木偶剧:《美丽的苏姗娜》。
然而,当时在我们城里,生活着的已不是我童年时代那些善良而好奇的青年了;这其间已经历过所谓哥萨克的冬天①,在手工业学徒中间尤其滋长了一种恶劣的放荡不羁的习气;就连当年可敬的市民中的木偶戏爱好者,如今也已把心思用到了别的事情上。可尽管这样,要是没有那个黑铁匠和他的儿子们在场,一切也许仍然会顺顺当当。
我问保罗森,黑铁匠是谁,我怎么在城里从未听人谈起过这个人。
这我相信保罗森回答说黑铁匠几年前已经死在收容所里啦;不过当时他还和我一样是师傅;人倒不笨,就是工作和生活方面同样都吊儿郎当,白天挣的钱晚上便喝酒打牌全部花干净。他对我的父亲已经有仇,不光因为父亲的买主比他多得多,还因为他俩年轻时在一块儿学徒,他由于对我父亲恶作剧而被师傅开除了。从那年夏天起他加倍恨我,因为城里新开了一家织布厂,尽管他拼命地拉生意,修配纺织机的工作还是交给了我一个人。自此,他和他的两个儿子便不放过任何发泄自己怨恨的机会,对我进行种种挑衅。说起他那两个儿子,他们在他那儿学徒,干起坏事来甚至赛过了自己的老子。可我当时却没有心思去顾及这号人。
演出的晚上到来了。我在家里还有些账册需要整理,所发生的事情是事后听我妻子和老亨利讲的;他们俩陪着我岳父一起上市政厅去了。
前排座位上几乎完全没有人,中间也坐得稀稀落落的,只有在最后的廊子上才人头挨着人头。当演出面对老这样一些观众开始以后,一上来一切倒也正常;小丽丝记住了自己的台词,念起来顺顺溜溜。可随后却来了那支倒霉的歌!不管她怎么卖力使劲,也没能使嗓音变得柔和一点;正如约瑟夫老爹先前所说,她唱得真是瓮声瓮气的。突然廊子上有人大叫一声:“唱高一点儿啊,驼背丽丝!唱高点儿!”当丽丝听从人家的呼喊,拼命去爬那无法达到的高音阶时,大厅中更爆发出阵阵狂笑。
台上的演出停止了;从布景中间传出来老木偶戏艺人颤抖的喊声:
“先生们,我求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与此同时,提在他手里正与美丽的苏珊娜配戏的卡斯佩尔,就像得了痉挛症似的把自己灵巧的鼻子不住地甩来思去。
于是又引起新的哄堂大笑。
“欢迎卡斯佩尔唱歌!”
①指一八一三年冬天。当时由于哥萨克兵入境而引起了骚乱和饥憧。
“唱俄国歌!《漂亮的敏卡,我得走啦!》”
“卡斯佩尔万岁!”
“不行,要卡斯佩尔的闺女唱歌!”
“是吗,想得妙!她如今已当了老板娘,再不干这营生啦!”
这么又闹了好一会儿。突然扔来一块大铺路石,不偏不倚地直冲着舞台飞去,一下子打中卡斯佩尔的提线,小木偶从老艺人手中滑脱,掉到了地上。
约瑟夫老爹已经忍无可忍,不顾驼背丽丝的恳求,爬到了演木偶戏的台子上。迎接他的是雷鸣般的掌声、笑声、跺脚声;也许,老人家把脑袋伸在布景中,两手狂挥乱舞,发泄着自己的义愤,那样子看上去是够滑稽的吧。
在一片混乱之中,幕布突然落了下来;是老亨利降下了它。
这时候,在家里算账的我也感到某种不安;我并不想说,我已预感着什么不幸,而只是心里忍不住要去看看我的亲人们。
我正准备登上市政厅前的石阶,突然上面一大群人冲着我涌来,叫声笑声乱成一片。
“乌拉!卡斯佩尔完蛋啦!洛特完蛋啦!好戏收场啦!”
我抬头望去,看见上面正是黑铁匠那个息子的丑脸。他们马上不吱声了,擦着我身边跑出门去;我心中已经明白,罪魁祸首是谁。
到了上边,我发现大厅几乎空了。在后台,我的老岳父完全瘫了似的倒在一把椅子上,手捂着脸;丽赛跪在他面前,见了我便慢慢地站起来,难过地望着我,问:
“喏,你现在还有勇气吗,保罗?”
可是还没等我回答,她已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想必是已经从我的目光中看出,我仍然有勇气吧。
“让咱们坚强地生活在一起,保罗!”她低声地说。
而你瞧,我们不是就凭勇气和诚实的劳动挺过来了吗?
第二天,我们刚起床就发现有人在我们的门上用粉笔写了“木偶戏子波勒”这几个字,显然是来嘲骂我们的。我却不动声色地把它给擦了;后来,当它在公共场所又几次出现的时候,我便发出了坚决的警告;人们知道我是不开玩笑的,从此也就不吭声了。而今给你提起这个绰号的人,想必并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我也不想知道他的名字。
从那天晚上起,我们的约瑟夫老爹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告诉他谁是罪魁祸首,说人家那么干与其说是冲着他,不如说是冲着我的,那么干也没有用处。在未经我们知道的情况下,他很快就把自己的全部木偶送到一个公开的拍卖场;它们一个个在孩子们和收破烂儿的女人的欢呼声中,很便宜地就卖掉了;老爷子再不愿见到他的木偶。可惜,他为此选择的办法却太糟糕;一当春天的阳光再次照进大街小巷,那些卖出去的木偶又一个接一个地从黑暗的内室跑到光天化日下来:这儿一个小姑娘抱着圣女格诺维娃坐在门槛上,那儿一个小男孩正在教浮士德博士骑他的黑猫;有一天,在打靶场附近的一个花园里,普法尔兹伯爵和那只地狱里的麻雀更并排挂在一棵樱桃树上,充当着吓雀儿的稻草人的角色。我们的老爹看见他的那些宝贝难过得要命,最后几乎不再离开我们的家和园子一步。我看得清楚,他对那么急急忙忙地卖掉木偶已感到内疚;我于是设法把它们中的这个那个赎了回来,交还给他,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高兴:整个的班子反正是已经毁啦。不过,够奇怪的是,不管怎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也打听不出那个在所有木偶中最最珍贵的宝贝儿,那个绝妙的卡斯佩尔,藏到哪个角落里去了。而没有它,全世界的木偶又算得了啥呢!
很快,另一出更严肃的戏剧也落了幕。我们的老爹肺病复发,眼看已经命在巴夕。他躺在病榻上,非常耐心,对我们任何细小的关照都满怀着感激。
“是啊,是啊,”他微笑着说,高高兴兴地抬起眼来望着天花板,好像能透过它看到遥远的彼岸的那个世界似的,“一点不错,我是从来不会对付世人,可到了天上和天使们在一块儿总会好一些,至少,无论如何,丽赛,我也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