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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
指挥长是一位当过副县长的南下干部,客气地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坐在床枋上。那条三条腿的凳子却嘎吱嘎吱地对指挥长发出抗议,也同样和指挥长一样,史无前例地没有散架。
也许是这杯热茶,也许是臀下那根结实的床枋,他突然增添了勇气“:指挥长,我想向你汇报,我”
“你那些事我都知道。”指挥长摆了摆手“:毛主席说,有错就改,改了就好。”
“我是来谈工程上的事”
“噢?”
“原设计要进行重大修改,主圳可缩短一半,半封闭式厂房改为敞开式,强电远控改为现场直控…”他甚至没有看指挥长脸上的惊诧的表情,把酝酿已久的设想一古脑儿全端出来。
指挥长半晌没吭声,粗糙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
他感到胸口咚咚跳。都说这位指挥长是有名的“霸蛮”、连造反派也怵他。前年为抢在春洪到来之前清挖坝基,他叫每个人都过磅;完成清基任务后又称一次,瘦了一身肉的发大红奖状,体重没有减少的出白榜,引起一场风波。这样的领导者,能懂得他的方案吗?何况自己是这样的身份。
“好一个老改!”指挥长猛地站起身,像民工一样称呼他“: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不知所措。
“你不相信共产党?”
“不不!”
“好家伙,一下子节约一百多万哩!六分钱一个的鸡蛋,你算算,能买多少个?”指挥长兴奋地踱来踱去。
指挥长的兴奋感染了他:“我计算过,不会影响发电量,还能提前半年试机”
“你到技术室来,尽快搞个具体一点的方案。”
“这样怕影响不好?”
“怕什么,有我哩!”
这时响起催命似的哨声,指挥长看了看表,把一块“走资派”的牌子挂在胸前,笑了笑:“今晚我得去参加批判会,抓革命促生产嘛。”
他很快被调到技术室。随之,批判指挥长重用劳改释放犯的大字报也贴到指挥部门口。
“扯鸡巴蛋。”指挥长边看边对围观的人说道“:有本事你来干,脑力劳动就不是劳动?”
他听说后,计算尺在他眼前模糊起来
光阴如白驹过隙。
一个仲冬的子夜。纷纷扬扬的雪花逼出一声婴儿的啼哭,指挥部工棚里亮了一夜灯。清晨,他听到敲门声,指挥长站在门口“:我们走吧。”
他记起今天要去重庆出差,816厂两台积压多年的3200千瓦水轮发电机组准备削价出售。“你还去?”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峦,他犹豫着“:大嫂咋办?”
“孩子已生下来了,没事。”
“她需要人侍候。”
“瞧你这婆婆妈妈的,快走吧!”
这两台先后被三家电站判断报废的原值一百五十二万元的机组经他拆箱检查,认定主部件质量较好,仍然可用;仅花二十万元便买了回来。“你是一字值万金!”指挥长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多有几个像你这样的人,建设社会主义就快了。”
他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贡献,只是提出一些建议,便受到如此器重。指挥长甚至扔下出生才几个小时的儿子和产后虚弱不堪的结发妻,与他一道千里迢迢购买设备,仅凭他一句话便当场拍板。人与人之间,能有比这种信任更为珍贵的吗?1979年,为他彻底平反,宣布他回到革命队伍的时候,他已没有丝毫的激动;真正的共产党人并没有另眼相待他,早就把他当成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大集体的温暖已慢慢地融化了他心中的伤痛。他在指挥长的眼里,在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志们眼里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有什么能比在别人眼里看到自己的价值更宝贵更幸福的呢?
不久,他落实政策回到水利电力勘测设计院,主持过大中型水电站的勘测和设计;也曾出国考察,作为“对四化有贡献的知识分子”获得过各种荣誉;可他却始终忘不了那个白雪皑皑的清晨,忘不了指挥长说过后来又被别人多次重复的那句话“:共产党需要你!”花甲将近,他终于在镰刀铁锤下庄严地举起了右手,他的生命因此而有了全新的意义。
但他觉得还欠下点什么
六
苍穹如墨染,像要往下掉。
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陈先生倚着窗户望了望天色,转身向父亲道“:你非要赶回小青河去吗?”
“是的。发大水的时候才能准确测定河水的最大流量“”
“为了四十年前那篇未完成的论文?”
“不!”
陈先生沉默了一会,又说:“我已打电话通知国际旅行社,预订了回去的飞机票。”陈先生虽然努力保持平静,下腭却微微抖动“:公司的事很多,我不能久等”
“我知道。我们都有自己的事。”
“母亲一定望眼欲穿,或许”陈先生神情有些黯然,“我会将一切告诉她。”
“希望她保重身体,”他心里泛起一股绵绵的柔情“,如果她能来”
陈先生从父亲眼里看到刻骨的相思和深藏的期盼,不无感伤地在心里问自己“:他还牵挂什么呢?”他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却终于没说。他从精致的鳄鱼皮手提箱里拿出一迭大面额的钞票:“这是五万元,父亲先拿着零花”
“我的存款也恰好有这么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如炬般发亮。
陈先生见父亲没有伸手,疑惑地道“:你不要?”
他摇了摇头“:太少了!”
陈先生愣住了“:你要多少?”
“一百万。”
“一百万?”陈先生惊愕地张大了嘴。
“对,一百万!”他语气非常肯定“,由我作担保,向你的公司贷款,无息贷款。”
“我不明白。”
“胭脂湖下游五百米处有一峡口,是理想的坝址胭脂湖则是天然的蓄水区”
“你要修电站?”
“帮乡亲们修。这是范足的遗愿,也是我欠下的情“父亲”陈先生低沉地叫了一声。
“”
七
又是清明。
清明雨如梦地飘洒,天和地都浸在朦朦胧胧的梦幻中。
那道奇迹般横在小青河中的混凝土大坝像拱起的露出水面的龟背;龟背下还未完全拆除脚手架的灯火通明的厂房里传出水轮发电机悦耳的“嗡嗡”声。龟背上边那条通往胭脂湖的小路点缀着黄色、白色的不知名的小花。路边,有一座工棚似的结构粗糙的小木屋,电铃又“丁铃铃”地响起来。
陈芝圃披着外衣冲出小木屋,急匆匆地朝厂房走去。
去年清明过后,他仅凭十万元便开始土建动工。很快,村里、乡里便集了一部分资,上面也拨了一点,海峡那边的妻子把她名下的股票抛售,将一百万汇来,小青河上便天方夜谭似地挂起了一颗夜明珠。这个袖珍型电站是边设计、边施工、边安装的,可他却准备了多长时间啊!事必躬亲,殚精竭虑,直至试机成功。后生们干活是把好手,却驾驭不住现代文明的铁马,他只得不厌其烦地把着手教,白天黑夜连轴转;又在床头安了一个警铃,一有情况,警铃就尖叫起来。
昼和夜的区分对他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处理完故障,看了看表,才知已是黄昏。正在擦手,忽然有人喊他,说他来客了。
这个时候谁还会来呢?是县、乡的领导?不会,他们昨天才来过。是设计院的同行?也不像。自打前年退休后,他这位总工程师就成了闲云野鹤。
他看到敞开的小木屋里,一个修长的女人正弯腰站在床前,将他那件破了几个洞的混和着汗味、体味的内衫捧在唇边,贪梦地吻着、嗅着,以至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六感觉使他骤然停止了呼吸,脚像生了根似地钉在门口,一动不动了。
“是你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她转过身,是她!一霎时,四十多年前的玉又回来了,穿着紫色旗袍踏着落英,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走来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多少年了,那些在心头默育了千万遍的话语曾那样激动过他们的心,现在却显得多余。他们沉默着,这些话语似乎已不言自明,清楚得出乎人的意料终于,他抖抖地抓住她的手;她把另一只同样颤抖的手也贴了上去。他分明感受到她那双手上传来的震颤和热流。四十年思念的痛苦,四十年难言的相思,都通过手中的热流传向彼此的心,而相见时的木然却使他俩的身子还僵立着小木屋变成了幸福巢。
苍茫值晚春。重峦叠嶂,谷壑相随,都归于大山苍茫的怀抱。清晨,他挽着她的胳膊,沿着河边那条通往胭脂湖的小路慢慢走着。
“哥哥苦—”
一声悠长的啼鸣,在小青河上回荡。这是多情的相思鸟在呼唤它的情侣。
“山,水,鸟,花,人一样的景,一样的情”
她依偎着他,梦幻似地说道:“还记得吗?在湘西五县联中,我俩常去河边散步,那一次,你”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俩都老了”他深情地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睛已经干涩,浓密的头发里掺进缕缕白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夜来幽梦忽还乡”她吟着,眼眶里便忍不住泪水盈盈。
山湾里满目澄碧,河面上笼罩着白蒙蒙的雾气,胭脂湖宽了,阔了,一波不兴“。如果不是范足相救,我也会暴尸荒滩”他指着被河水淹灭了的草滩说。
她脸色又一阵苍白。许久,才虔诚地双手合十:“菩萨保佑,遇上好人”
他想起了昨晚上的梦。范足水淋淋地从溪边爬上来,哀哀地对他说:我看不见路,回不去了。他好生奇怪:明明眼睛睁着,怎么看不见路呢?便道:号舍就在前面,我扶你回去。不,我要回家乡去。范足使劲摇头,说,水里好黑,我看不见。忽然范足又变成人首鱼身的形状“,噗通”朝水中扑去,溅起一片片水花他惊醒过来,却发现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