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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
但在当时,这个孩子的出生,确实让万历欣喜异常。他本来就不喜欢长子朱常洛,打算换人,现在替补来了,怎能不高兴?
然而他很快就将发现,皇帝说话,不一定算数。
吸取了以往一百多年里,自己的祖辈与言官大臣斗争的丰富经验。万历没敢过早暴露目标,绝口不提换人的事,只是静静地等待时机成熟,再把生米煮成熟饭。
可还没等米下锅,人家就打上门来了,而且还不是言官。
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内阁首辅申时行上奏:望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国家之大计,固千秋之基业。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自从郑贵妃生下朱常洵,申时行就意识到了隐藏的危险。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学生想干什么。
凭借多年的政治经验,他也很清楚,如果这么干了,迎面而来的,必定是史无前例的惊涛骇浪。从此,朝廷将永无宁日。
于是他立即上书,希望万历早立长子。言下之意是,我知道你想干嘛,但这事不能干,你趁早断了这念头,早点洗了睡吧。
其实申时行的本意,倒不是要干涉皇帝的私生活:立谁都好,又不是我儿子,与我何干?之所以提早打预防针,实在是出于好心,告诉你这事干不成,早点收手,免得到时受苦。
可是他的好学生似乎打定主意,一定要吃苦,收到奏疏,只回复了一句话:“长子年纪还小,再等个几年吧。”
学生如此不开窍,申时行只得叹息一声,扬长而去。
但这一次,申老师错了,他低估了对方的智商。事实上,万历十分清楚这封奏疏的隐含意义。只是在他看来,皇帝毕竟是皇帝,大臣毕竟是大臣,能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此即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但一般说来,没事上山找老虎玩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打猎,一种是自荆话虽如此,万历倒也不打无把握之仗,在正式亮出匕首之前,他决定玩一个花招。
万历十四年(1586)三月,万历突然下达谕旨:郑贵妃劳苦功高,升任皇贵妃。
消息传来,真是粪坑里丢炸弹,分量十足。朝廷上下议论纷纷,群情激奋。
因为在后宫中,皇贵妃仅次于皇后,算第二把手。且历朝历代,能获此殊荣者少之又少(生下独子或在后宫服务多年)。
按照这个标准,郑贵妃是没戏的。因为她入宫不长,且皇帝之前已有长子,没啥突出贡献,无论怎么算都轮不到她。
万历突然来这一招,真可谓是煞费苦心。首先可以藉此提高郑贵妃的地位,子以母贵,母亲是皇贵妃,儿子的名分也好办;其次还能借机试探群臣的反应。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妈,你们同意了,后天我就敢提拔孩子。温水煮青蛙,咱们慢慢来。
算盘打得很好,可惜只是掩耳盗铃。
要知道,在朝廷里混事的这帮人,个个都不简单:老百姓家的孩子,辛辛苦苦读几十年书,考得死去活来,进了朝廷,再被踩个七荤八素,这才修成正果。生肖都是属狐狸的,嗅觉极其灵敏,擅长见风使舵,无事生非。皇帝玩的这点小把戏,在他们面前也就是个笑话,傻子才看不出来。
更为难得的是,明朝的大臣们不但看得出来,还豁得出去。第一个出头的,是户部给事中姜应麟。
相对而言,这位仁兄还算文明,不说粗话,也不骂人,摆事实讲道理:“皇帝陛下,听说您要封郑妃为皇贵妃,我认为这是不妥的。恭妃先生皇长子,郑妃生皇三子(中间还有一个,夭折了),先来后到,恭妃应该先封。如果您主意已定,一定要封,也应该先封恭妃为贵妃,再封郑妃皇贵妃,这样才算合适。”
“此外,我还认为,陛下应该尽早立皇长子为太子,这样天下方才能安定。”
万历再一次愤怒了,这可以理解,苦思冥想几天,好不容易想出个绝招,自以为得意,没想到人家不买账,还一言点破自己的真实意图,实在太伤自尊。
为挽回面子,他随即下令,将姜应麟免职外放。
好戏就此开常一天后,吏部员外郎沈璟上书,支持姜应麟,万历二话不说,撤了他的职。几天后,吏部给事中杨廷相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万历对其撤职处理。又几天后,刑部主事孙如法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杨廷相,万历同志不厌其烦,下令将其撤职发配。
在这场斗争中,明朝大臣们表现出了无畏的战斗精神:不怕降级,不怕撤职,不怕发配。个顶个地扛着炸药包往上冲,前仆后继,人越闹越多,事越闹越大。中央的官不够用了,地方官也上书凑热闹,搞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办成了,虽然无数人反对,无数人骂仗,郑贵妃还是变成了郑皇贵妃。
虽然争得天翻地覆,但该办的事还是办了。万历十四年三月,郑贵妃正式册封。
这件事情的成功解决给万历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自己想办的事情,是能够办成的。
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然而此后,在册立太子的问题上,万历确实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当然,不闹事,不代表不挨骂。事实上,在这四年里,言官们非常尽责。他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并以此为契机,在雒于仁等模范先锋的带领下,继续奋勇前进。
但总体而言,小事不断,大事没有,安定团结的局面依旧。
直到这历史性的一天: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决雒于仁事件后,申时行再次揭开了盖子:“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皇长子今年已经九岁,朝廷内外都认为应册立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决定。”
在万历看来,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更头疼,于是他接过了申时行刚刚用过的铁锹,接着和稀泥:“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嫡子(即皇后的儿子),长幼有序。其实郑贵妃也多次让我册立长子,但现在长子年纪还小,身体也弱,等他身体强壮些后,我才放心埃”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按照语文学来分析,大致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先说自己没有嫡子,是说我只能立长子;然后又讲长幼有序,是说我不会插队,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说要立谁;接着又把郑贵妃扯出来,搞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语气一转,得出结论:虽然我只能立长子、不会插队,老婆也没有干涉此事,但考虑到儿子太小,身体太差,暂时还是别立了吧。
这招糊弄别人可能还行,对付申时行就有点滑稽了,和了几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将计就计,说了这样一句话:“皇长子已经九岁,应该出阁读书了,请陛下早日决定此事。”
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事实绝非如此,因为在明代,皇子出阁读书,就等于承认其为太子,申时行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你不愿意封他为太子,那让他出去读书总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内容才是关键。
万历倒也不笨,他也不说不读书,只是强调人如果天资聪明,不读书也行。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即使人再聪明,如果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这样,两位仁兄从继承人问题到教育问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闹到最后,万历烦了:“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时行离开了宫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当他刚刚踏出宫门的时候,却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申时行转身,看见了一个太监,他带来了皇帝的谕令:“先不要走,我已经叫皇长子来了,先生你见一见吧。”
十几年后,当申时行在家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无数次提及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以及此后那奇特的一幕,终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万历的企图。
申时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宫中,在那里,他看见了万历和他的两个儿子,皇长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并非这两个皇子,而是此时万历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狡黠,只有安详与平和。
他指着皇长子,对申时行说:
“皇长子已经长大了,只是身体还有些弱。”
然后他又指着皇三子,说道:
“皇三子已经五岁了。”
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万历平静地看着申时行,一言不发。此时的他,不是一个酒色财气的昏庸之辈,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使气之徒。
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看着子女不断成长,无比欣慰的父亲。
申时行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打破了沉默:“皇长子年纪已经大了,应该出阁读书。”
万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变:
“我已经指派内侍教他读书。”
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东宫的时候,才六岁,就已经读书了。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晚了!”
万历的回答并不愤怒却让人哭笑不得:
“我五岁就已能读书!”
申时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机会,去劝服万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上前几步,未经许可,便径自走到了皇长子的面前,端详片刻,对万历由衷地说道:“皇长子仪表非凡,必成大器,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够早定大计,朝廷幸甚!国家幸甚!”
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愤怒、沟通、争执后,万历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万历微笑地点点头,对申时行说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其实郑贵妃也劝过我早立长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没有嫡子,册立长子是迟早的事情埃”这句和缓的话,让申时行感到了温暖,儿子出来了,好话也说了,虽然也讲几句什么郑贵妃支持,没有嫡子之类的屁话,但终究是表了态。
形势大好,然而接下来,申时行却一言不发,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