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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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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和遥远。

    女人有四十岁了。岁月并没有给她的外表留下多少印记,这使柳镇的女人多少
觉得有些纳闷。这期间,有好几处来经堂提亲,有城里人乡下人,丈夫原先同一个
单位的同事(马上要提副厂长)死了妻子,三番五次托人找上门来——女人都—一
谢绝了。据说柳全大爷亲自出马,要为他鳏居的儿子提亲。女人礼数周到,还是没
有应承。这在柳镇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柳全大爷虽说受管制,但在普通老百姓心目
中,威望丝毫没遭减损,他们给自己孩子起名、看流年风水什么的、甚至想听个笑
话、宽松宽松心,照旧偷偷找他。

    柳全大爷过后对别人说,再不要去打扰经堂的那个女人了,她至死也不会改嫁
了。人们问他何以见得,性格一向快活开朗又喜欢说笑的老人却摇摇头,再也不肯
多说一个字,背过身,拖着一只脚点着一只脚走了。

    女人在老人走后陷入了一片迷惘,脑子空白、手脚麻木,仿佛自己的思想和身
体都不复存在似的。那时候她正在堂屋的桌子上糊鞋底,面糊、剪刀、碎布条,摊
了一桌子。猛一抬头,看见老人硬硬朗朗正走上石阶,那跛腿在上台阶时几乎看不
出来。他嘴里咬个长长的烟斗,两手背在身后。走到天井,他摸了摸正在那儿玩耍
的孩子的头。孩子抬起头叫声老爷爷,又埋下头玩泥巴。女人慌慌地把桌子上的东
西收拾掉,让了坐,待上茶,垂手站在一边等老人说明来意。老人好一会不说话,
巴嗒巴嗒抽那窝烟,细烟在空间里悠悠升腾、弥散。她感到醉醉的,这个屋子已经
好久没有这种充满男性魅力的烟味了。

    老人开口了,像在自言自语:“我见过刚出身的柳根儿的父亲,带着他偷过桃
子、掏过鸟窝;我喝他的喜酒,因为他娶的就是我远房的表妹;他女人生下柳根儿,
让我给取的名;日本小子把我们挂在一根绳子上,我亲眼看着他们咽气……看到这
孩子,就像看到他们爷俩小时候的模样,模样儿长得虽说不太像,那神气,简直就
是一样的神气……柳根儿头几天把他的愿望都跟我说了。孩子哪怕叫他叔、叫他哥
他都愿意。以前的事,好好歹歹,谁对谁错,我也评判不了。我想,既然柳根儿有
一份全心在你身上,他又不奢求什么。你不妨就应承吧。我寻思的倒是很现实的事,
你的成份不好,你知道成份不好会给孩子造成多大的影响,现在小不觉着,等以后
上了学就知道了。而柳根儿是个孤儿,硬碰硬的被剥削者,红根、红苗,所以,你
要好好考虑考虑。要是你们这两家合一家,早晚也总有个照应。抓紧了,还能再生
个一男半女,这样,柳根儿他父母若地下有知,也该死而瞑目了。”老人慢悠悠抽
两口烟,看着女人的眼睛,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就不会这么苦了。”

    在老人说这番话的时候,女人只感到自己的心浮浮沉沉,亦喜亦忧,她感激老
人对她的理解。以前,她以为一旦柳镇人知道事情真相,就会耻笑她,看来并非如
此,至少像柳大爷这样的人能理解她。可是,柳大爷不能替代整个柳镇人。不管孩
子叫他叔叫他哥,用不了多久,全柳镇人都会知道谁是元霄真正的父亲,那墓穴里
的幽魂会遭到耻笑,被搅动得日夜不宁,而她会陷入到不洁不贞之中。那她在柳镇……
不,即使柳镇人容得了她,她也容不了自己!况且,柳根儿还那么年轻,她有什么
理由要害他呢?

    女人这么想着,就说:“柳大爷,元宵姓杨,他父亲的儿子,这辈子,我不会
改嫁的,不会的。请您去告诉他,我差不多能当他母亲了,您劝劝他,另外娶妻生
子。别再耽误自个了。他可以生许多孩子,而他爸爸,就这一个。您也知道,我常
常带孩子到墓地,让他喊爸爸。相信他是能听见的。在孩子心目中,那是他的生身
父亲,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她说不下去,转身来到里屋,迎头看见那件黑色大衣,对她表承赞许似的,她
走过去,两膝跪在床上,默默接过那团黑色,也不知过了多久,想起柳全大爷和元
霄,走到屋外,不见俩人的影子,见桌中间茶杯底下压一张条子:就当什么也没发
生过。元霄我带着了,过一会叫万成送回来。是用她描鞋样的铅笔和纸写的。她松
一口气,向西北方向极目望去,只见丈夫的墓地笼罩在一片神秘而安宁的黛色中。
她呆呆地,就像面对着他,他严肃的眼睛也在黛色中突出,她想起了他竭力说服她
的那些夜晚,想起那两个日子。她高高地抬起头,开始在心里数落他:那天一大早
你借故去了县城,还捎带着万成,那个可怜的孩子,你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时间和
空间,也给我一个最后通牒。你让我留下印象,好像不听你的就永远别再指望什么,
是的是的,你想儿子想得发了疯,让我也跟着你发了疯。你倒好,一走百了,留下
我一个人过孤独的、自责的、自卑的日子。是你骗了我,也骗了你自己;毁了我,
也毁了你自己。你明明知道你承受不了这个,却偏要着了魔似的去实践。你只是个
表面洒脱的人,你把你的女人从来都当作你自己的东西,可到头来醒过来,发现并
不是的……

    怨恨糅杂着悲伤痛惜,在经堂的空气中游走,心底的呜咽穿透暮色,层层叠叠。
女人的心仿佛回到几年前那个可怕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自从红嘴被人赃俱获,他的好日子就结束了,对此他以后会越来越体会深刻。
那天民兵们把几支手电光集中在那个布袋上,红嘴并没有感觉多少害怕或者羞耻,
他只是有些焦灼,心里只闪现一个念头,即以后经堂那娘俩的生活该怎么办。

    他,连同那一小口袋米被带到了大队部;两个民兵则被留下来,吩咐不准离开
也不准睡觉。单等第二天天亮时细心察看现场,对这一严重事件作一决断。

    民兵们在大队部的一间屋子里拉亮所有的电灯,连夜审讯。那袋米过了秤,一
共是一斤四两六钱,米虽不多,可这几乎是那时候一个劳力一个月的口粮。而且柳
根儿盗窃行为有这一次就有无数次,谁知道他偷窃了国家多少宝贵的粮食,尤其是
在国家面临最艰难困苦的时期。这时候伟大领袖毛主席都在勒紧裤腰带不吃红烧肉,
正带领全国人民度过自然灾害。可见柳根儿是在破坏革命,破坏社会主义,其犯罪
性质恶劣,虽说出身贫苦,是个孤儿,但也决不能轻饶了他。

    审讯一夜,毫无结果,红嘴一味不开口,而早晨的太阳照例喷薄而出。这边兵
分两路,一路去红嘴家,他住一间半土改时分的房子,青砖灰瓦混泥土地,和另外
一家合用一个天井,天井里有一口井,用水不用出门,原是一地主家的房子。国家
真是够照顾他的,他如今却做出对不起国家的事,真是太不应该了。一时间红嘴的
行为传遍了整个柳镇。可是去他家搜查却一无所获,除了一把青菜一捆发黄的胡萝
卜缨子和几个红白萝卜之外,甚至查不出一粒米。

    而在废园的也查明了他偷盗的办法。原来自从碾米厂门口来了站岗的,碾米厂
大多数窗户都给堵上了,因为这是全公社惟一一家碾米厂,它的好歹关系到全公社
十多万人口的生计。其中两扇窗正对着废园。其中一扇正是红嘴堵的,但他实际上
没把那扇窗堵死,有几块砖可以活动。里面,有一小块窗板看着像是钉死了,而且
用的是那种大得吓人的钉子,可那些钉孔故意被揉搓得又松又宽,看上去丝毫不露
破绽,取下钉回都极其方便。这样,在砖块和窗板之间就构成了一个秘密、温暖而
丰富的空隙,一个幸福的巢。尽管那空隙很小,最多只能容纳二斤粮食。红嘴把米
或面偷偷盛进一个自己缝制、针脚粗大的长条形布袋里,再把布袋神不知鬼不觉地
塞出窗根,人则大大方方从前门出去了。

    几天后在废园的现场批斗大会上,红嘴脖子上挂着那个耻辱的米袋,因大队干
部几天几夜的连续作战轮番进攻,这个罪犯脸色发灰、嘴唇干裂,那嘴边的紫红胎
记似乎也失去了往日的润泽。他脚步不稳,偌大的身子不停地来回晃动,仿佛马上
就要重重摔到地上。他低着头,一声呼噜从他的胸腔缓缓地、悠悠地释放出来。饥
饿而又愤怒的人似乎也被这声幸福的呼噜陶醉,愤怒的感觉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
的是怜悯: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也就是一斤多大米呀,在好年成里,这点大
米还不够打发要饭的呢!

    书记对民兵连长拍了桌子,他说觉总是要让人家睡的嘛。红嘴饱饱睡醒一觉后,
交代了他的犯罪事实,他的供认很简单:“我饿。饿极了。我把米偷回家,半夜里
锅盖上蒙着破棉絮,焖干饭吃了。”

    那时候经堂后面的那片竹园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成年的竹子被砍了。做成了
篮子、席子、篱笆柱子;竹笋往往刚要破土就被连根挖走,被缺少油水的消化系统
消化了。经堂没有这片修竹的倚靠、衬托,更像大海里的一叶孤帆。

    可是天井里那棵毛竹,却有幸存活了下来。这一方面它已成了私家的东西,技
师当年在买经堂的时候,虽说没花钱买院子,可院子傍着屋子,这归属自然没多少
人去计较。另一方面,总还有些不孕的媳妇,信于不信地偷偷接一些水回去喝。那
竹子就更不能砍掉了。

    这年四月里的一天,竹子竟然开起了花,那花柳絮儿似的,又细又白。女人生
平第一次见到竹子开花,她以前以为竹子是不开花的,感觉很稀罕。柳镇人也感觉
很稀罕,尽管柳镇过去差不多是个竹乡,但真正看过竹子开花的也没有几个。经堂
的竹子开花也吸引了柳全大爷,他倒背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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