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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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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尽管如此,她在他心目中并不能够降到和他一样的位置,她凌驾于柳镇
所有女人之上。他甚至想,以后他的老婆哪怕有师母百分之一好,他也会心满意足
的。他确确实实连做梦也没曾想他有幸能摸弄到那张脸、那个酥胸,进入那个身体,
和她生一个世界上最棒的儿子,确确实实连做梦也没有想到。

    说她不是他的女人吧,这也是事实,不可置辨。从认识她的那时候开始,那时
候他和师傅隔桌而坐,一小杯一小杯地对酌。女人和师弟在厨房一个做菜一个烧火。
一点如豆的灯光照亮很小的空间,把餐室事实上的空阔在感觉上缩小,而显得更加
温暖;酒精的作用总是出乎意料,在意识里产生一些大胆的幻觉,而有些无视师傅
的存在。他的耳朵总大半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那里时时传出她制造的动人心弦的声
音,他总显得醉醉的,仿佛喝不过师傅,在师傅哈哈的笑声中,成为师傅的手下败
将。最后,她周身弥散着一股好闻的气味,从厨房走出来,坐在他和师傅之间,和
万成面对面。方桌小小的,他的胳膊随意动着,都能触着她的某个部位,或是衣袖,
或是胳膊肘尖。这时候他总感到他靠她这半边的身于麻酥酥的。他用眼角摄入她的
每个动作和表情,感到她离他既近又远,既远又近,空气似的,感觉着而摸不着;
水泡似的,摸着就破了。这几乎成了他和她以后的一种模式:那些日子他天天想她
无法入眠,她恍然就在他的身边,她贴着他,让他感受她的体温,可他一旦碰着她
面,那种见面有的是他刻意安排有的是无意碰到,还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她便用眼
光把他逼远了。

    又比如那天他们被一堵墙挡着,他们四目相对,他感到她离他那么近,可一旦
他们肌肤相触,她即到离他远了。就像当初,在他们拥有了那两个风雨飘摇的夜晚
之后,她便远远地离开了他那样。

    在这样的时刻,他便感觉她似乎在俯视他,而他本来拥有的镇定安祥也没有了,
变得惶惑、无所适从,这样的时刻他看不懂她的眼神,理解不了她的举止,觉得这
个女人对他是世上最陌生的女人,至于已经发生过的事,那一定是发生在自己的幻
想里,是自己编造出来的。

    可他仍然不可遏制地想她。表面上,谁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挡着,也从不正眼看
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一眼,表现得丝毫不动凡心。

    这个问题他过些日子就从心底深处拿出来,仿佛事过境迁,看看自己会不会改
变。他问自己:你能离开她吗?这辈子找个比她年轻的女人结婚生子,她毕竟在实
际年龄上差不多能当自己的母亲了。只当那事没有发生,就像师傅当初说的,他只
是向他讨要一点他所没有的东西;或者像她所说的,他要永远记住,师傅虽说死了,
可他留下了自己的种,留下了自己的儿子。可每次回答总是不能,不能!

    在思念女人的孤寂岁月中,他不知不觉拿她和母亲作比。这一比,母亲和她的
形象在他心底都变得更加清晰可感。

    可以说,母亲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尽管母亲去世那年他才十岁,可他丝
毫没有忘记她。在他心底深处,母亲是“强大”的代名词。在强大的母亲面前,柔
弱的父亲毫无光彩。母亲如何强大而父亲如何懦弱的许多细节丢失了,丢失不了的
是那种感觉。只恍惚记得父亲被母亲的能力压迫得像是只有影而无形,不占任何空
间和时间。母亲的口头禅是:他不行!这里的“他”是指父亲,而事实证明他确实
不行,至少远不如她。与此同时,母亲对父亲又爱得那样深刻,她周到细致体贴,
以至父亲从来抓不住一点把柄挑剔她、反抗她。这样的角色分配直到他们临死的那
一刻才作了彻底的交换。那一天他们和柳镇其他一些没来得及逃到南山的百姓被日
本鬼子像串鱼儿似的用绳子挂着,押解到虎跳崖。父亲被挂在母亲后头,一路上,
他对死亡的恐惧已经被对母亲的关怀代替。那时候,他虽看不清她的脸色,但注意
到了她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背软塌塌的,她腿弯子打颤,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被山
路绊倒。在他们前头有五六个人在枪声中倒下去了。母亲这时已经恐怖得发不出声,
腿弯子一软就要晕过去,父亲这时候不顾一切冲过去抱起自己的妻子,就在这时,
枪响了,一颗最要命的子弹从父亲后背进入,过左心脏再穿过母亲心脏的右侧。在
他们咽气之前,母亲还来得及扭过头,向父亲展示她的娇柔、依赖、无助和受到护
卫后的所有的宽慰、以及她对父亲所有的赞许,仿佛在父亲怀里,她便死得无怨无
悔似的。当然,他并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这是那天的幸存者柳全爷用一种文学的
语言绘声绘色地说给大家听的。柳全爷那时候是镇私塾的先生,直到八十岁还喜欢
谈感情。他那天恰巧被挂在父亲身后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在父亲往前冲的时候他被
拖到地上身上挨了五颗枪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柳全爷关于父母亲的故事让他感动,给他伤痛的心多少带来一点安慰,可是过
后,他一想起父母亲,心底里出现的仍然是原先那种模式的父母亲,也许他对父母
的看法已经形成定式,对女人的感觉也已经根深蒂固,再也无法改变。比如对那个
女人,他要定了她,不管情况发生怎样的变化他仍然要定她,再也不变。

    父亲终于说出了久积于心的那句话,他说:“我把元霄一直当成是师傅的遗腹
子,是我的兄弟,我养他、爱他、宠他,都出自这个原因,可没想到他竟然是师兄
的儿子,不,我接受不了,到死也接受不了!”

    也许承受不了的更有没说出口的那些话,即他那么敬重、爱戴、依恋,那么美
丽、贤德、善良,他心目中无可挑剔,世上第一的,他心底里一直当作母亲的师母,
怎么会做出那种事,她和他,他们两个人怎么能忍心合伙起来欺骗师傅,这不是太
残忍太不人道了吗?

    可是那时候他不知道实情,那时候他傻乎乎的,一天不去经堂就牵挂不已。他
从小失去父母,许多年来没人关心,也失去关心对象,已养成了自己关心自己的习
惯,可如今真的不一样了。为了师母一家和他自己,他去开荒,因为念头起得迟了,
好地都被别人开了去,他就只找到磊牛山北坡一块风化的红土地,一锄下去就会碰
到紫红的岩石表皮。他乘早晨上班之前和傍晚下班后去,忙了半个多月,终于开出
了两分地。他在土里拌上粪肥、草木灰肥,点上小麦种子,指望来年有个好收成。
那时候他和师兄之间的关系还是师傅死后不久的那个样子,怪怪的,让他理解不了。
师兄仍然时常让他给经堂捎去点吃的,过去常捎些饼干、嚼着满口是渣又带点辣味
的榨菜皮、他自己种的蔬菜等,现在他一般叫他捐米,半斤一斤的,说是自己省下
来没吃,或是从别处借的,都不让他告诉师母是他给的。师兄现在说话更少,活儿
干得更多,有意无意对师弟的关怀也越多。父亲本来是个好说话的人,和师兄在一
起说话没有回音,总是一个专说一个令听,听得那一个有时候还似听非听,父亲的
话就仿佛变成了自言自语,到他进入老年还有这个习惯:他在旁边说话,不管是身
边有人还是没人,也不管人家听不听,答理不答理他,他想说的时候就说出来了。

    红嘴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下班后他照例拿上一把锄头和篮子绕到碾米厂后院
去。那原先是柳姓地主家的后花园兼果园,原先长着各种各样的果树,后来果园没
人管,各种果树没人更新和嫁接,长出的桃子便又小又酸又涩,葡萄看着紫红,吃
着酸倒牙;各种花卉是资本主义的东西,更是没人理睬,就这样果园成了个废园,
东倒西歪几棵树,乱七八糟几畦菜。倒成了小孩捉迷藏抓蛐蛐会麻雀的乐园。

    最近红嘴在靠近碾米厂墙沿处开了几畦地,种上了油菜、花菜和韭菜,因为缺
少阳光,那些蔬菜一律长得细嫩修长,红嘴常常下班以后就去那儿松松地、除除草、
捉捉虫子,临了总带一篮蔬菜回去。可是这一天他料理完菜地的事,那时候天已经
蒙蒙地黑了,走着路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平地上拖得很长,在坑洼处或在村的拦截处
则切成段,显得粗细不匀。红嘴悠悠走到废园门口,锄头扛在肩上,锄把上挂一篮
菜蔬,一只脚刚跨出门,便见民兵连长带几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他们一句话不说,
夺过红嘴的菜篮子往地上一扣,同时几把手电一齐把光浇注在上头,那嫩翠的青菜
中间,格外醒目地衬托着一只破旧的布袋,就像红军长征时斜背在背上的那种,只
不过更细小些,在光注集中在它身上的刹那,它犹如通得人性一般,不安地蜷缩在
地上,恨不得让自己一下子变没了,但就像一条遭受四面袭击的蛇,纵有三头六臂,
也是插翅难飞了。

    孩子一天天成长,又漂亮又皮实,过几天上街就有人说孩子又长高了一截。不
过在做母亲的眼里,孩子仿佛从来都那样,像眼前的那样,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
只有眼前,只有她眼皮子底下的这一个,那么活泼真实、柔软温热,充满生命的热
力。也许是孩子天天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她对他的生长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她
惟一的感受是那些衣服怎么一件件变小了,她在裤脚袖管处接上一截又穿不上了。
女人把心整个儿放在儿子身上,至于对惨痛的过去,她宁愿自己像那件黑色外套,
静止着,沉默着,端庄着,威严着,永远把背朝向目光,上面落满灰尘,越来越凝
重和遥远。

    女人有四十岁了。岁月并没有给她的外表留下多少印记,这使柳镇的女人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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