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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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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着,你靠着桌子倒睡得香。罢,罢,往后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不管了!”

    其实父亲并不是真的不满意他未来的女婿,他甚至暗暗喜欢他;那绳子与其说
是给姐姐的束缚,还不如说是给他自己的束缚。多少年来,他事实上不由自主地想
迈上经堂的台阶,想去看一看,随便地看一看,哪怕只要转上一圈,那种梦牵魂萦
的心绪就会释然。父亲怀念经堂就像怀念自己的家,尽管对此他在心里的结还没有
解开之前只有在心底深处才愿意承认三自从六岁那年失去父母、失去家园,父亲就
再没有过家。在地土家放牛时尽管能吃饱饭,可是他作为人的地位就像牛似的,惟
有出力,供主人呼来唤去。而仅有的关于家的那点细节和印象也是靠想象和其它的
一些渠道拼凑起来的,连他自己也知道并不可靠。他惟有痛苦地看着他曾经拥有的
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纷纷遗落,而他再也捡拾不回来了。18岁时的父亲对父爱母爱
还心存渴念,眼红那些被母亲的双臂搂在怀里、跨开双腿骑坐在父亲肩膀上的孩子。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第一次迈进师傅的家,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确切地说,
是在那样的一刻,他的心注地暖融融起来,仿佛就在自己父母亲的身边。那时候他
和师傅师兄围坐在师傅家的小方桌边,每个人的面前推着一把花生米和一碗颜色淡
黄的家酿米酒。师母在厨房炒菜,炝锅的滋滋拉拉的声音和竹笋炖肉、韭菜煎鸡蛋
的香味层次分明又层层叠叠地弥散过来。初次到师傅家吃饭,说实话他还有些拘谨。
师傅说:“我们家没有孩子,以后好了,你们俩可以常来,陪我喝个酒,比我一个
人喝痛快。”说完举起碗来要他们喝。父亲从没有喝过酒,以为喝酒也像喝水一样,
结果没把喉咙收紧,一下子灌进一大口,整个口腔喉咙和胃便立马火烧火燎起来,
屁股在凳子上晃个不停。师傅是个快活的人,见此情景哈哈大笑起来。师母从厨房
伸出头来,笑意盈盈的,这时轻柔地对他说:“万成,你可别上你师傅的当,那米
酒里混了地瓜烧,烈着呢。你让他们会喝的喝,你来帮我端茶。”他跳起来奔向厨
房。父亲是个小个子,而且发育晚,只及师母的肩膀。在他跳起来奔向厨房的过程
中,他感觉就像受了委曲的孩子投向母亲怀抱寻求安慰一般。是的,就在那一刻,
他感到他回到了家,找到了母亲。

    从那以后,他和红嘴两人隔三差五在下班后去师傅家吃饭,两天没去就想得慌,
那种回经堂就像回家、经堂便是他的家的感觉起来越强烈了。而一般人对家所有的
那种感情他也马上就具有了,比如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一段树枝、一截木棍,他
会随手捡起来,带到经堂去。因为那时候大山封了,丘陵开荒把许多树木都砍了,
柳镇特别缺乏柴火。当他把他带的东西放在天井,抬起头总是看见师母迈着一双解
放脚已经迎到门口,晚霞突出她秀丽温柔的脸庞,风撩乱几缕她夹在耳后的秀发,
她抬起手往耳后一别,总是说:“万成,去洗洗手,吃饭了。”

    可是师傅死了,他梦寐以求的家也破碎了。

    红嘴在他以后的人生岁月中,注定要反复想这个问题:他做了一件在别人的乞
求下做下的事,他当初应承的该不该、对不对?

    当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但这样的结局却并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他所喜欢
的:师傅不在了,而师母却反而离他远了,儿子也像当初说好的一样,是别人的儿
子;女人只是在他的心底里是他的;而他心里,除了满满当当塞着那俩母子外,再
没有别的女人可以进入。所以他常常感慨,在这件事中,其实赢家是师傅,而输家
是他自己,而且,自己是个彻底的输家。

    在技师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红嘴是无缘见到那一对母子的,就像我前面所
说的那样,他只是有幸从别人(比如我父亲)嘴里探听到一点关于那对母子的消息,
而且还要装得漠不关心、事不关已。所幸的是他记忆不可能完全遮蔽。在记忆中他
撇开其它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而不断重复那些至关重要的细节,比如某一天的黄
昏他在经堂的天井里劈柴,劈得热了,就把汗衫脱下来扔到柴堆上,婆娑的竹枝在
头顶的天空抖动,那种颤动滑下来拨乱他的心。而女人的脸时不时在窗口晃过,他
不知道那时候女人正着了魔似的着竹影洒落在他的光脊梁上,那脊梁上仿佛还飘动
着一层胎毛,在阳光透彻进去时光闪闪的,而那暗影晃晃悠悠、忽长忽短,那么圣
洁,那么让她着迷,她不忍移开目光,在感觉中仿佛那是自己的宁馨儿。女人晾好
了一杯茶,端出来让他喝,嫌他手脏,就一口一口喂他。而他兴奋紧张过了头,脚
底轻飘飘的,一口没接准洒了自己一胸脯,女人那湿漉漉软绵绵的手就伸过来给他
抹……

    再比如那两个晚上,那两个晚上更是他的宝藏,只有他自己有那颗“芝麻”,
能够打开那个宝藏的大门。他从他的初始经历,得出一个他自以为是真理的东西:
女人,不管是以什么样面目出现的女人,只要一到男人的怀抱里,她便成了一个彻
底的、纯粹的女人。

    类似这样的记忆,他宝贝似的,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舍得从记忆之囊中掏出来
咀嚼享受一番,仿佛不这样,就会被别人分享了去。

    这样子过了一段时间,他到底有些抵熬不住,于是常常在夜深人静,悄悄地踩
上经堂的石阶,蹲在那有她和婴孩气息缕缕飘出的窗口。那种气息让他迷醉,婴儿
和母亲发出的每一丁点响动都牵系他的灵魂,让他如痴如醉,后来他简直上了瘾,
几乎天天都去,碰到天气不好或有其它要事没去就显得坐卧不宁,无精打采。有一
回他去得可能早了一些,也可能那晚上女人失眠,更有可能他发出了某种响动,总
之当他把脸贴上窗户的时候,窗帘打开了,月色幽暗,衬托两张轮廓模糊的脸,可
是彼此都准确捕捉住了对方的眼睛,目光胶着住目光,也许因为有黑幕的掩饰和鼓
舞,红嘴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窗户里面的那只手,把它狠狠地裹进了自己的嘴。
在这一刻,是的,就在这一刻,他看到挂在墙上的那件黑色大衣,黑黢黢的一片,
就像和师傅喝酒那一晚上的铺垫,一个温柔的黑洞,等待着他的进入……

    事实上女人早已经知道发生在窗外的事。窗外的人自以为自己的脚步轻于树叶
飘落的声音,自己的喘息连自己也听不到,而里面的人一定已经睡熟的错觉偶尔让
他忘乎所以,就大声地叹息起来——这一切都没有逃过精细的女人的耳朵。

    好好的男人抛下她走了,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几乎害怕思考,或者说拒绝思考。
孩子降生后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他的影子,她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感到宽慰,至少
在以后漫漫的岁月里会有一个人陪她度过;另一方面她简直有些恨他,她总觉得冥
冥中是这个婴孩剥夺了男人的生命,她没有理由不恨他。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
着怀里婴孩一日一日的变化,那种恨意(或者是她自以为该有的恨意)早已不知飘
向了何方。她整个身心都放到了孩子身上,她常问自己:难道孩子不是多年来她日
思夜想的吗?

    本来她是个依赖性很强的女人,丈夫在时,她连柴米油盐都不管;胆子小,窗
外墙角一只蛤蟆跳过都会吓得她脸发白身发抖。可是后来连她自己都感觉到,她变
了,这种变化的迅捷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也许,她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角色
的转换:由妻子变成母亲,即由依赖转换到被依赖。

    在她的眼睛和红嘴的眼睛四目相对的那个晚上之前,她已经看到黑影拍一片布
窗帘这黑,已经听到人喘息的声音,几乎天天如此。那片黑色并不惊吓她,那种喘
息也没给她造成威胁,倒仿佛那是一只忠诚的看家狗。她知道那是谁,是的,不用
看就知道。

    她竭力想否认这个事实,即窗外这具肉身的热量事实上已透过泥土温暖了她的
心,使她感到不那么孤单无助。

    她想起那时候她心底里对这个人的恨意那么真切。真想一辈子不再见到他,他
很听话,从那以后果然不再来了,她以为她再也不会想到他了。可是孩子和她朝夕
相处,她目不转睛看他如何翕动柔嫩的小嘴吮吸乳汁,她用指甲轻轻剔去粘在他眉
上的胎泥,她给他在木桶里洗澡,给他擦爽身粉,给他换衣,眼睛无法避开那呈三
角形的紫红色胎记,她抑制不住爱他,抱他亲他,沮丧地发现总有另外一个她竭力
想忘却的形象浮现。她抱着的、抚爱着的、喂养着的婴孩就总仿佛是那人的一半。
可是那人不再来了,虽然是自己不让他再来的,可他明明知道这是他的孩子!这样
想着,一缕怨气就产生得不知不觉,想否认也不行。原先以为的她的幸福和爱情已
悉数封进漆黑棺木,如今随着日月的更迭,她也不那么肯定了。总之,那是置在两
个男人之间的砝码位置并非永恒,原先占绝对分量的那一头似乎在质变过程中——
在被泥土吸收、转换、化为粉尘时承受不了原来的分量,变得轻巧起来,而活着的
这边的分量渐渐沉重起来。

    尤其是这样一些情景,她以为她将永远忘却的,却不知不觉重视脑际。在那两
个夜晚过去以后,他从县城回来,她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那样去桥头接他。她做好
饭菜,温热酒,寂静坐在桌边等他。他回来,她看到他脸上身上的关节有些冷硬,
他似乎像个冷冻过的人。他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就自斟自饮起来,
而她在心底酝酿了许久的话也在那种沉默中跑得无影无踪。她想也许他是对的,说
什么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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