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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二辑)-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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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的同时,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家,尝到了家所体现的种种乐趣。父亲一沾酒就脸红,
而且满嘴是话;红嘴则越喝越沉默,脸喝得青下去了,嘴角那块胎记则越发红得刺
目。那时候使用诸如“性感”之类的词汇是犯忌讳的,若能使用,倒正可以用在红
嘴身上,不仅仅形容那张嘴,还可以形容他身上的其它部位。他个子虽说不太高,
却体格健壮;一头鬃毛似的头发齐刷刷的,仿佛刷什么都不成问题。技师女人有段
时间用钝了家里的衣刷,每次见到他,都忍不住想把那头毛发抓到手里,刷一切该
刷的地方。他和瘦小的父亲形成鲜明对比,所以每当技师家有重体力活,比如出肥、
买柴、砌个院墙之类,技师总是派他去,而他也总不惜力,干得挺乐。他总是说什
么东西都是用完了就完了,谁有力气,用完了还能生出来。

    正在这时,技师的女人怀孕了,这事显而易见的时候是在技师到柳镇的第二个
冬天。腊月里宽大的衣裳,也遮盖不了女人那日渐突出的肚腹。这时女人已经有三
十五六岁了,还是头回有身孕,技师在兴奋之余又总是担忧,怕女人有个闪失,坏
了他做父亲的美梦。他让她整天呆在床上,甚至去溪里涉洗涮涮的事也不让她干了,
因为他总觉得经堂门口那几步台阶太陡峭了。他似乎要独自品尝将要做父亲的快乐,
叫徒弟帮忙的少了,家里、厂里,技师做什么事就都像玩命,仿佛做完今天明天就
不做似的。人瘦了,话也少了,脸不知是因为瘦削还是因为绷紧了显得棱角分明,
仿佛那上面突然长了许多尖利的突出,让人不敢触碰,甚至眼睛也得避让得远一些,
好像不那样,眼球也会被那些突出扎几个窟窿眼。谁有他那件黑色大衣,似乎粘连
着他的肌肤,柳镇人从未看见它和它的主人分离,那眩惑柳镇人的两排银光闪闪的
扣子,似乎也被风尘剥蚀了它们的光泽,不再使柳镇人眩晕了。但却包含了另外的
意义。它们的冷峻和严肃密切地配合了它们的主人,或者说,给它们的主人作了准
确的注解。

    这时,就发生了那件事。那天傍晚,风很大,从北方平原来的风和从南边森林
来的风似乎都聚集到了碾米厂的屋脊,它们在那儿打着旋,呜噜呜噜叫着,撕裂着,
扭打着,似乎要争个雌雄高低,却谁也占不了上风。空气清冽清冽的,吸到肚里似
乎就能在那儿结成冰块。他仿佛听到了下雪的声音。

    技师想早一点回家,这样的天气,她的女人会害怕的。他的两个徒弟,一个正
弯着腰用笤帚归拢散漫一地的白米,一个正坐在高高的木头搭的台子上,面前是两
排控制机器的开关。技师关照几句,拿起了挂在墙上铁钉上的黑色大衣。这时,那
飞速转动的宽大、厚实的皮带突然脱离轮盘,以千钧之力,朝一个方向劈过去。技
师的最后感觉,便是有一对乌鸦的黑色翅膀,一条大蟒蛇挺直起来的身子,一把明
晃晃的钢刀,遮黑他的视线、缠住他的呼吸,向他的肉身削剪过来……

    有一个时期,我曾不厌其烦地告知家人:并不是每一个男人女人都非得结婚不
可。我重复那些话,每一次都有所发展。我把自己的体验,结合报刊上的、口头流
传的,总之一些真真假假的诸如痴男怨女怨男痴女的东西灌输给他们,使他们相信
与其去和一个不适合自己的男人过所谓的婚姻生活,还不如单身一人快活安哉。我
说时代不同了,人的生活方式也可以不同。现代女性的命运并不仅仅局限于婚姻。
事实上,婚姻限制自由和权利,它给女人的惟一便是她可以生个合法孩子。

    当然,我并不敢在父母面前这样大言不惭。知我心思的惟有我姐。我发现,近
几年来,自从姐夫的事业越来越兴旺,姐的观念也拓展不少。比如几年前要是姐知
道姐夫竟敢搂着女人跳什么贴面舞,她非气得吐血不可。可如今她谈起谁谁为了某
种利益把自己的女人(哪怕是自己的老婆)送到别人床上——就连这样的事竟也能
淡(泰)然处之了。可见时间和环境是如何地能改变一个人。

    想起那件黑色大衣,它呈现在我面前,似乎已经不是一件纯粹的、过了时的、
破旧的大衣了,它是一种别样的东西,远比一样“物”含义更深、更多、更广。

    记得父亲从碾米厂回家后我们家的境况就一天不如一天。先是父亲得了很严重
的胃病,他的胃本来就不好,加上后来在碾米厂常常偷偷煨些又干又硬多半是半生
不熟的米饭吃,他的胃就来了一次大出血。而母亲从来没下地干过活,一着太阳就
中暑。所以我们家年年超支。后来母亲把门口的石磨石盘搬到灶屋,窗户蒙上厚厚
的帘子,半夜起来磨豆子,做成豆腐,偷偷拿出去卖。后来不知怎么被大队知道了,
大队民兵连长就带了人来抓,他们训练有素,先揿灭手电,然后放轻脚步,几个在
前门守着,几个穿过弄堂翻过后院,每扇窗户底下也叫人候着,就像搞地下党似的。
于是人赃俱在,悉数没收。有一回谁的脚踢响了一块石头(也许是故意的),父母
亲就慌慌忙忙把刚包好不久的一砧板热豆腐藏到了楼上的稻草堆里,那温乎乎的水
顺着楼板缝往下滴,正好滴到了民兵连长的头顶。

    “是什么吊东西,这么臊臭?”

    母亲拿过毛巾,说:“是猫尿。家里的猫刚生了小仔。挪了几次窝都挪不动。
这该死的猫,撒尿也不寻个正经地方正经时候!”说着要给民兵连长擦。

    民兵连长一听是猫尿,就恶心得不行。其他人也只把注意力集中到猫尿上,一
伙人忙乱一阵,也就撤了。

    但类似这种幸运很少,一般总是人赃俱获。我熟悉一种感觉——心惊胆战、无
地自容。这种感觉我如今确实记忆犹新。关键不仅仅在于经济的损失,在于他们认
为你在犯罪、在违法,而且你自己也认为自己在违法、在犯罪,在走资本主义道路。
艰难岁月磨蚀了多少人的生活、梦和希望,风化了多少属于人性的东西。所幸的是
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用不着承担生活落在大人身上的那份沉重和无奈,而且我天
性好奇,向往美好,喜欢冥想,同时用不着担心这些东西会被骚扰、被禁止和没收,
因为只有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私有财产,才真正属于自己。

    当然,我好奇的无非是:那只小鸟越过树梢到底飞哪儿去了;那只被我捻死的
蚂蚁——它的同伴的哭泣声究竟是怎样的呢?……至于那个美丽的与众不同的女人,
我想要问的问题是:她是谁?那被黄土和茅草遮蔽的是谁?那两棵树跟蛇不沾边为
什么又取了“青蛇”“白蛇”的名字?总之,我的问题很多,但一般不敢问;大人
要么不理睬你的提问,要么会呵斥你,他们有更紧要的事要想、要做。

    我想,你对事物的好奇,无非是它对于你的神秘。而事物对于你的神秘,大概
就是因为它的可知又不可知,存在又似非存在吧。比如我在写这些字的时候,我面
前摆着一个笔筒。一面明亮的大镜子、一个墨水瓶。笔筒里还插着一个圆圆的银色
气球,这是女儿的玩具。镜子把我的面容、表情及房间里的一切照得纤毫毕露,那
种真实让我感到一种被窥视般的窘迫,我把它倒扣在桌子上。至于墨水瓶,它把我
的形象缩小成模糊的一点,不仔细看简直看不出来。谁有那个圆形的银色气球,它
的形状和颜色把房间的四面墙壁弯成柔和而模糊美丽的曲线,那窗帘的花边、那青
翠婆娑的吊兰……所有这一切,都显出一种隐约的美丽和格外的柔和,尤其是那个
置身其中的我。一种隐约使那个我异常迷人。我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在里面的我的存
在了,那个我想触摸又触摸不到,想进去又进不去,说已经在里面又不像的自我了。

    那一天我和姐姐在乌苕子地里寻野菜。姐姐有个特点,干什么都专心致志,像
豁出去似的,她不知道,她已经不知不觉靠近了孤墓,在一刹那,她只听到一个声
音在喊:“梅,梅!青蛇,白蛇,鬼,从坟洞里爬出来了!”声音落处姐姐蓦地抬
头,发现自己已经在孤墓眼前,眼前一片突兀的阴森,这阴森像突然从地底下钻出,
或凌空而下,向她碾压过来,要把她小小的身子覆没成无。姐姐甚至连“哇”地喊
叫出一六都没有,她只是无声无息地瘫软到一片姹紫嫣红的紫云英中。

    当人们把消息告诉经堂的女人,女人的第一个反映就是让自己昏厥过去,而且
最好永远也不要醒过来。可是肚子里的孩子不让她安宁,他跟她那薄薄的几乎透明
的肚皮,用已经变得硬邦的头顶她的胃。她一阵恶心,醒过来,第一眼看见那个尖
屋顶,灰褐的瓦片鱼鳞似的在她眼前闪烁,然后是那些假梅枝,红的白的在她眼前
跳荡,都抓不住,梦境里似的。她把眼睛回到尖屋顶,把眼睛挪到近处——挪到那
个座钟(那是她结婚时哥哥给她的陪嫁)、那幅胖娃娃的画像、那些平时多么珍爱
熟悉的东西上——好像只要这样,就可以不用回到现实中。

    周围人说话声音嘁嘁喳喳的,柳镇人对这个不幸的女人深表同情,他们自觉地
想放低说话的音量放慢说话的节奏,他们也自以为这样做了(可声音照旧不轻节奏
依然不但)。女人过后就会想起,在那时候,其实连他们心底深处的每一声叹息都
没想在她面前掩饰。

    尤其是女人们,她们在掬完了同情之泪后,立即总结了经验教训。有人说都怪
怨这两人平时太要好了,好过了头,俗话说:吵吵闹闹,白头到老;不吵不闹,半
道分手。你看这女人,平时男人上班送到桥头,下班迎到门口,总是一副望眼欲穿
的样子,好像过完了今天就没有明天,过完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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