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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短文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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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楠楠扑到奶奶怀里,双手勾住她的脖子,娇憨地嘬着嘴亲了奶奶一下。 

  媪高娘笑骂了一句:“长大了不是个好东西!” 

  “那现在我是个好东西!”楠楠毫不示弱地答道。 

  对着这个只有十岁的小乖孙女,媪高娘直笑得流出了眼泪。 

  楠楠今天一点睡意也没有,她翻来覆去地骨碌着身子,缠着奶奶给她讲个故事听。 

  “我给你讲个大固其固的故事,可短呢,你保管愿意听。”那是干涩无力的声音。 

  “那就快点讲吧。”清脆的童音在回答。 

  “大固其固,就是咱这个地方过去的名,那是……” 

  “这个地方过去的名?奶奶?” 

  “是啊,你爸爸可能都不知道呢。” 

  “它怎么叫大肚(固)其肚(固)呢?是它的地方跟大肚皮一般大吗?” 

  “不是。那是鄂伦春语,它的意思说是有大马哈鱼的地方。” 

  “嗯,真好听。接着讲啊,奶奶。” 

  “大马哈鱼鳞黑个大,长在呼玛河里,可烈獗着呢,一生下子,它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也听人说啊。你爷爷那时在呼玛河放排,在源头见过许多大马哈鱼死在滩头上,肚子下的鳞片都被砂石磨掉了。” 

  “那为什么呢?” 

  “要找到水旺的地方产子啊,没游到,就死了。” 

  “那它死时一定很难受吧,它没生出子来。” 

  “谁知道呢。好了,楠楠,不讲了,困了。” 

  楠楠也不再追问。她睁大眼睛向上望着,她什么也没望见,上面漆黑漆黑的。她便又仰过身子,望窗外,她终于望见了星星,望见了可以消除她恐怖感的亮光,她才敢大胆地打开记忆的闸门,回忆那过去的事…… 

  “钓呀钓,大马哈,长长的竿,弯弯的钩。谁要喝鱼汤,跟我上这来。” 

  魏疯子时常在日落时扛着一根柳条棍,上面挑着从卫生所的垃圾箱里扯来的污秽的纱布,一瘸一拐地往塔头甸子走去。 

  楠楠和小伙伴总是远远地跟在他的后面,悄悄地看他去做什么。 

  从小镇往南走去,是一片碧绿的塔头甸子。塔头墩上的青草一撮撮茂盛地生长着,塔墩之间有浅浅的水洼。野鸭子和雀时常把窝做在松软的塔墩上。 

  魏疯子每次去都是坐在深草丛中,把竿子插在地上,对着碧蓝澄澈的晴空召唤大马哈鱼。一次,他发现了一窝野鸭蛋,他兴高采烈地抱了回来,一路高叫着: 

  “大马哈变成蛋了!蛋能抱鸡了!鸡能下大马哈了!” 

  楠楠他们就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吆喝: 

  “魏疯子,大傻瓜,坐在草堆钓小鱼,钓不着小鱼碰了蛋,拿回家去煮煮吃!” 

  他们飞也似的跑,直跑到他的前面,转过身来,倒着走,七嘴八舌地对他说: 

  “你怎么不去呼玛河钓鱼呢?” 

  “塔头甸子再往前走就是呼玛河。” 

  “那里面才有大马哈鱼。” 

  魏疯子停下了,愣了半晌,忽然哭了起来: 

  “呼玛河不和我好了!呼玛河不和我好了!”喊罢,就抱头狂奔起来。一直回到家中,又拎出两只老鼠,把它们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在院子里大嚷大叫。 

  从那以后,小镇的人们都像惧怕魔鬼似的躲避他。都说他不但疯,而且让鬼迷住了,虽然说谁也没见过鬼。 

  楠楠奇怪的是魏疯子为什么总捏老鼠。他屋子里的老鼠为什么那么多呢?他现在怎么不钓大马哈鱼去了呢?是冬天的缘故吗?他怎么不常闹了呢? 

  星星仍然鼓着腮帮在唱。可楠楠一点也没听进去。映衬星星的还是那蓝黑蓝黑的天幕。 

  她又想起了怀德叔的话。怀德叔是和魏疯子在一个车辆段工作的。去年他来小镇上买秋菜,说魏疯子在出事的那天早晨,曾对他讲,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老鼠围着他的身边转,恐怕要遭灾呢。可不是,那天真的出了事! 

  楠楠想,可能出事的时候魏疯子一下子就想到老鼠了吧?他现在可能还唯一朦胧地记着那件事。他总捏老鼠,一定是因为老鼠给他带来了灾难;他家鼠多,一定是他发狠把它们都养起来,然后再亲手把它们消灭掉。是这样吗? 

  她想得不耐烦了,就转过身,睡了。 

  大固其固的夜,多沉静。风儿不吹,树儿不动,鸟儿不鸣。塞满了雪的大山静穆地立在那里,立在这广漠的苍穹之下。 

  又是这样的一天过去了。 

  星期日终于到了。 

  一大早,媪高娘就请来了杀猪的。十点左右,小屋里就到处都洋溢着煮肉的香气了。她今天像给儿子娶亲一样的高兴,请来了一茬又一茬人,又感激非常地把他们送出去。她觉得孩子们得救了,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疯子也该好了,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鬼气消散了,小镇复活了! 

  是的,太值得了。一头猪,换来了这么大的收获,使得人们都高兴起来,让人觉得多舒心啊! 

  当她送走了最后一批食肉者后,她忍不住哭了。 

  收拾了碗碟杯盏之后,天也就要黑了。冬天的夜总是老早就厚着脸皮挨过来,才四点钟,那天就灰蒙蒙的了。火一样的晚霞,渐渐地消散了。 

  夜来临了。媪高娘极有兴致地泡上豆子,又把豆腐包洗好。晾上,之后,用抹布抽打着结在墙上的那层细密的水珠。 

  楠楠正在做功课。她要赶在演电视之前把它做完。她闷着头,一声不吭地用铅笔写啊,画啊。 

  媪高娘做完了活,抽出扑克,又摆了起来。 

  “黑桃四,嗯,有坏事,再抽一张,是钩?!小人!小人要坏事,是不是……” 

  她心里怦怦直跳,她马上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她跳下炕,哆嗦着手取来香,从柜上拿起火柴,风急风火地向外走,匆忙中,竟踢翻了脸盆。 

  “奶奶,你干啥去?” 

  “到院子里,别出声。一会就回来。” 

  她推开门,出去了。楠楠觉得奇怪,就追到门口,拉开一条门缝: 

  媪高娘在与魏疯子的院子相隔的拌子垛前停下了。她把香插在雪地上,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它燃着,然后跪下,嘴里叨咕着什么。寒冷的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 

  看着,看着,楠楠禁不住要笑出声来。她刚要吓唬奶奶一下,猛然望见柴禾垛上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马上认出那是魏疯子。她张开嘴,想告诉奶奶,可就在这时,魏疯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要取豆腐了!” 

  接着,一块圆滚滚的木头就被他推了下来,正砸在媪高娘的头部,她什么也没能喊出来,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了。 

  她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而就在她死前的一刹那间,她还在内心里深深地祈求着,不要把这灾祸带给孩子、带给小镇,让她一个人顶了吧! 

  楠楠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星光下,人们把媪高娘的尸体用草席裹上,停放在院子中。 

  一个阳光分外充足的早晨,带着铃铛的马车把她运到大山脚下,她躺在那里沉睡了。 

  楠楠想起了,那天光顾杀猪吃肉,没有做豆腐。魏疯子是没吃到豆腐,想要跳过来取啊。可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奶奶为什么要请所有的人来吃肉,又为什么蹲在那里烧香。 

  就在媪高娘出殡后第三天,魏疯子突然失踪了。 

  还是楠楠把他找到的。他冻死在塔头甸子里。他的四周是塔墩上枯黄的败草和塔墩间丰莹的白雪。远远望去,那一个个塔墩宛若一朵朵盛开的黄菊花,而魏疯子,也好像是卧在菊花丛中一样。 

  楠楠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她和爸爸一起清点奶奶的遗物。他们惊奇地发现,在一个塞满了破棉絮的纸箱中,有两摞扎得紧紧的钱,足足两千元! 

  两干元,楠楠看呆了!她是留给谁的呢? 

  同时,人们也在魏疯子的屋子里,发现了另外的纸箱,纸箱里有一窝小鼠。几个鼠洞前,都放有食物。看来,他是让它死而又要它永远存在,以便每时每刻都能发泄他那永远的一梦之“灾”吧? 

  楠楠没忘了向学校告别,也没忘了向校长告别。奇怪的是,老校长送给楠楠的纪念物是一个故事,而且所讲的这个故事又与媪高娘所讲的一样,都是讲大固其固的,也都讲了大马哈鱼。不过,老校长却否定了媪高娘所讲的大马哈鱼是长在呼玛河的说法,他告诉楠楠: 

  大马哈鱼辗转于三个水域之中。每年秋末,成熟的大马哈鱼从鄂霍次克海成群结队地涌出,冲向黑龙江巨龙般的躯体里,然后转而奔向喧嚣的呼玛河产卵,卵在第二年春变成小鱼,从呼玛河进入黑龙江,再进入鄂霍次克海。 

  楠楠终于明白了,鄂伦春人为什么把这片土地命名为大固其固。 

  她要求老校长,把那“墙”拆了吧,让他家的孩子也上小娜家去看电视。电视上有许多这里不曾发生过的新鲜事,让她们去看吧。刘合适不会再诬告你了,不会了。他不是亲口对她说,买电视就是为了让大家看吗? 

  他第一次“吃了亏”,可他也第一次让人感觉到他“合适”了。 

  又是一个冬天中的一天。又是日落的时刻了。西边天又烧起了一片红红火火的晚霞。 

  楠楠跟在推着自行车的爸爸身后,慢慢地踱出深雪巷。 

  自行车在雪地上飞速滑行起来。她把着车把,一直紧紧地把着,眼睛惊喜地盯着冲出葫芦口后那宽阔的草甸和一座一座的山峦。最后,她把视线移到那块变得越来越大的方巾形状的彩霞上,她觉得自己溶化在里面了。她觉得奶奶、魏疯子,以及小镇以前所有死去的人,都是那早已死在滩头的鱼,它们的鳞片部被河石磨掉了,可还是难免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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