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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怀好像是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说后他立即感到有些后悔:对这么一篇尖锐的文章,作为省委领导面对下级,先表态是很不适当的。
“是,是!”刘秘书回答。
张敬怀觉得不高兴:你没有看,怎么我说好,你马上就说“是是是”呢?
原来办公厅想让刘秘书当他的专职秘书,他一直觉得这样的人,可能很听话,但决没有一个好秘书的品格,他不喜欢这种性格的人。
张敬怀说:“这个叫卜奎的作者,在哪里?做什么工作?”
刘秘书说:“我马上去查一查。”说着走出张敬怀的客厅,到西厢房打了个电话给报社,不到五分钟,回来向张敬怀报告:“这位卜奎同志是三平地区地委宣传部的一个宣传干事。”
“你打个电话给三平地区宣传部,让卜奎同志来一趟,我想和他谈一谈。”
“好的。”刘秘书见张敬怀不再说什么,转身告辞。
“好吧!”张敬怀说。
次日上午,卜奎就到了张敬怀的客厅。使张敬怀惊异的是,原来他以为这个卜奎起码应该是四十岁的人,没有想到,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虽然戴着一副近视镜,但一张娃娃脸,好像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
刘吉有先给张敬怀作了介绍,“这是张书记,这是三平地区的卜奎同志。”
张敬怀和卜奎握了手,刘吉有说:“张书记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好吧。”张敬怀说,他和小青年的谈话,不希望这个人在场。
卜奎说:“我是三平地区的卜奎,昨天接到省里的电话,今天一早就来了。”
张敬怀说:“你坐下吧。”
卜奎环顾张敬怀的办公室,周围全是大书架,精装的,线装的,摆得满满的,地上的书也是成堆成罗,他想,张书记一定是什么大学毕业的学问家。但他不知道这位书记要找他干什么,在等着发问。
一般像他这样的青年,见到省委书记这样的高级干部,都会有些紧张和拘谨,可是卜奎却坦然地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不卑不亢的样子。
张敬怀指着那份“内参简报”问:“这中间那篇《最常说的,最难做的》是你写的吗?”
“是。”卜奎回答。
“我们这些领导干部。虽然也常常到基层了解情况,调查研究,有时开现场会,到底能看到多少真实的东西,我经常怀疑。你们在基层,比我们更接近实际,我想就实事求是问题,就你自己的感受,再讲一些例子给我听。”
过去和张敬怀这样的高干部谈话,对方经常是“请领导指示”“请领导批评”“对对对”“是是是”等等。可是,这个卜奎却没有讲那些似乎是谦虚或客气的话。
卜奎略微停了一刻,说:“那例子就很多了。”
“你讲讲看。”
卜奎又稍加思索,说:“就以农业来说吧,一讲‘ 密植能增产’ ,不管什么土壤,什么品种,越密越好。农民种高粮,过去一般是二尺五一株。可是在‘ 瞎指挥风’ 盛行的时候,干部拿着尺棍,三寸一株。结果长出的高粮像大葱,连籽粒都不结。谁不照办,就拔谁的‘ 白旗’。所以,老农都说,我们种了一辈子的地,现在都不会种地了。有的地方,在稻子成熟之前,将几十亩地的稻秧,移栽到一小片地里,密到什么程度?坐上个孩子,稻子都不倒。是专门让记者照像的。实际上,没有阳光,拉电线用大灯泡照;不通风,用大功率吹风机吹。结果还是烂秧了。老百姓都说,这是‘ 共产党胡弄共产党’。……
张敬怀不表态,耐心地听下去。
卜奎接着侃侃地说:“从去年夏天,农村就开始闹饥荒。各地都饿死了一些人。我们宣传说是‘ 天灾’ ,天灾固然有,其实,更多的是我们工作中失误造成的。过去我们的报纸,习惯是‘ 报喜不报忧’。什么地方,有大旱,大涝,都是不报导的。现在为了说明‘ 天灾’ ,连几个村子范围内,下了一场冰雹,新闻单位都发消息。这么大个中国,天灾哪一年没有呀?这种宣传就不实事求是。”
张敬怀开始以不住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卜奎又说:“去年,地区为了救灾,又没有粮食。有的公社出现了新‘ 发明’ :把地瓜秧子,苞米芯子,磨细了,经过发酵,做成发糕,说是营养丰富。为此,还开了多次现场会,让来参观的人品尝。都说好吃。其实,是掺了大量的米面和糖精做成的。”
张敬怀仍然只是点头。
卜奎继续说:“就说大跃进中这‘ 冲天’ 干劲吧,上面要求的是‘ 白天一片人,夜晚一片灯’‘上至九十九,下至刚会走,户户锁头看家’ ,这是‘ 五风’ 之一的‘ 命令风’ 造成的结果,也只是供人们参观的。参观团一来,农民喊着口号,脱光脊背,挥舞铁锹。参观的人一走,就躺下睡觉……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胡弄谁?”
“你为什么写这篇文章?”张敬怀问了一句。
卜奎说:“现在党中央不是又强调实事求是吗,国家、人民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不该总结点经验教训呀。别的我没有多想。”
“你读过几年书?家境怎样?”
“我家在农村,是贫农。勉强上了二年高中。没有毕业,因为家里再供不起,就退学种地了。我爱写个稿子什么的,在大跃进时,我头脑也发过烧。也写了一些有‘ 浮夸风’ 倾向的报导。成了省报的通讯员。后来被地区领导看上了,就把我调到地委宣传部当新闻干事。到处采访,眼界宽了,见的多了,想的问题也多了。”
“你都读过些什么书?”
“读的不多。眼面前的马列和毛主席的著作,该读的都读了。我还爱看些杂书,历史,文学,哲学等也读了一点点……”
张敬怀感到他既没有谦虚,也不是自吹。
这时,张敬怀忽然有了个想法:这个青年不失为一个秘书的好苗子。
沉思了一刻:“是的,在大的地方,大的范围,你会看到更多的事情,眼界一宽,水平就会更快得到提高。”
“是的。”
“你想不想到省里?”张敬怀突然问了一句。
“恐怕不行。”卜奎想了想说“一是水平不行,再就是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需要我照顾。三平地委离我们家近,我母亲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不能离开她。”
“是个孝子!”张敬怀想。一个人如果不孝顺生自己养自己的父母,可以想见,他还能忠于国家、党和人民吗?张敬怀更喜欢这个卜奎了。但是他不能透露自己这个意思,像给他这样级别的干部配秘书,是一件很严肃的事。还必须经过组织部门一系列的调查和考核。
两人都沉默了好久,青年补充说:“张书记,我感到今天对您说的话,有些冒昧和不知道深浅……”
“为什么?”
“请张书记想一想,我才多大年纪?经过、见过多少世面?张书记不知道比我高明几十倍,几百倍,我竟然在张书记面前,说了这些话,实在太无自知之明了。”稍作停顿,又说“不过我讲的都是真话。”
张敬怀说:“敢讲真话的人,水平就高。”
停了一刻又说:“我之所以找你谈,是因为我想听听各方面的各种情况,各种意见,各种看法和各种议论,我需要听真话。”
青年又说:“从大跃进以来,大话,假话,套话,空话盛行。我想:一个人说一百句,一千句,一万句那样的废话,只会坏事,一点用处也没有。如果一个人说了一百句话,有九十句错误,只有十句话有用处。那就会推动我们的各项工作向前发展。可是,现在人们都爱听那一百句大话,套话,假话,空话,而不爱听十句甚至一句有用处的话。”
“你认为这种社会风气,是怎么形成的呢?”张敬怀看着青年,希望他讲下去。
“这我可没有想好。”青年说“可能是……”青年人停住了。
“是什么?”
“什么,什么呢?是不是涉及到民主问题?……”
“什么地方的民主?”
“上上下下内内外外吧……”
很显然,这个问题卜奎是想过的,不过这话他故意说得模糊些罢了,可见这个青年尽管坦率,但还是有保留的。
张敬怀不说话了。卜奎觉得他该告辞了。可是他环顾房间周围的书架,说:“张书记,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问不该问?”
张敬怀笑了一下:“有什么不能问的,你说吧。”
“张书记一定是个大学问家,”卜奎问“在什么大学毕业呢?”
张敬怀又笑了一下:“我是‘ 红小鬼’ ,放牛娃出身,哪里上过什么大学?只是爱看书。在打土豪,分田地时候,见了书,我都收起来背着。长征时不得不丢弃。解放以后才真正读了些书。……我听你的谈话,你也不像个中学生呀。”
两人的谈话,已经超过上下级的态度了。
……
张敬怀觉得,他和卜奎的谈话,是又进行了一次社会调查,了解了一些民心、民意,有些情况他是非常需要了解的,有些话也是他自己想说的。他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对这次谈话,他觉得十分惬意。
张敬怀觉得谈话差不多了,打电话告诉刘秘书,把这个小青年领到省委大食堂,从身上掏出一斤粮票和一块钱,招待他吃午饭。然后要组织部派一位干部科长到三平地区,考核一下这个卜奎的出身,成分,一贯表现,并且暗示,他可能选这个青年当自己的秘书。
最近三平地区地委祈书记,心情一直很烦躁。省里的“内参简报”发表了他们宣传部干事卜奎的文章《最常说的,最难做的》。尽管文中所举例子,没有指明是在三平地区发生的。可是谁都知道,这是指的他们的地区。如果在“反右派”那时候,揭露我们社会主义的阴暗面,打他十个右派也不冤枉。可是,省委的内部刊物居然给他发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