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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
“快拿……快拿抹布来,快……流下来啦……”她用手按着嘴,可是总有些饭粒喷
出来。
厨夫收拾桌子的时候,就点起煤油灯来,我面向着菜园坐在门槛上,从门道流出来
的黄色的灯光当中,砌着我圆圆的头部和肩膀,我时时举动着手,揩着额头的汗水,每
揩了一下,那影子也学着我揩了一下。透过我单衫的晚风,象是青蓝色的河水似的清凉……
后街,粮米店的胡琴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幽远的回音,东边也在叫着,西边也在叫着……
日里黄色的花变成白色的了,红色的花,变成黑色的了。
火一样红的马蛇菜的花也变成黑色的了。同时,那盘结着墙根的野马蛇菜的小花,
就完全看不见了。
有二伯也许就踏着那些小花走去的,因为他太接近了墙根,我看着他……看着他……
他走出了菜园的板门。
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从后面跟了上去。因为我觉得奇怪。
他偷这东西做什么呢?也不好吃,也不好玩。
我追到了板门,他已经过了桥,奔向着东边的高冈。高冈上的去路,宽宏而明亮。
两边排着的门楼在月亮下面,我把它们当成庙堂一般想象。
有二伯的背上那圆圆的小袋子我还看得见的时候,远处,在他的前方,就起着狗叫
了。
第三次我看见他偷东西,也许是第四次……但这也就是最后的一次。
他掮了大澡盆从菜园的边上横穿了过去,一些龙头花被他撞掉下来。这次好象他一
点也不害怕,那白洋铁的澡盆刚郎刚郎的埋没着他的头部在呻叫。
并且好象大块的白银似的,那闪光照耀得我很害怕,我靠到墙根上去,我几乎是发
呆的站着。
我想:母亲抓到了他,是不是会打他呢?同时我又起了一种佩服他的心情:“我将
来也敢和他这样偷东西吗?”
但我又想:我是不偷这东西的,偷这东西干什么呢?这样大,放到那里母亲也会捉
到的。
但有二伯却顶着它象是故事里银色的大蛇似的走去了。
以后,我就没有看到他再偷过。但我又看到了别样的事情,那更危险,而且只常常
发生,比方我在高草中正捏住了蜻蜓的尾巴……鼓冬……板墙上有一块大石头似的抛了
过来,蜻蜓无疑的是飞了。比方夜里我就不敢再沿着那道板墙去捉蟋蟀,因为不知什么
时候有二伯会从墙顶落下来。
丢了澡盆之后,母亲把三道门都下了锁。
所以小朋友们之中,我的蟋蟀捉得最少。因此我就怨恨有二伯:
“你总是跳墙,跳墙……人家蟋蟀都不能捉了!”
“不跳墙……说得好,有谁给开门呢?”他的脖子挺得很直。
“杨厨子开吧……”
“杨……厨子……哼……你们是家里人……支使得动他……你二伯……”
“你不会喊!叫他……叫他听不着,你就不会打门……”
我的两只手,向两边摆着。
“哼……打门……”他的眼睛用力往低处看去。
“打门再听不着,你不会用脚踢……”
“踢……锁上啦……踢他干什么!”
“那你就非跳墙不可,是不是?跳也不轻轻跳,跳得那样吓人?”
“怎么轻轻的?”
“象我跳墙的时候,谁也听不着,落下来的时候,是蹲着……两只膀子张开……”
我平地就跳了一下给他看。
“小的时候是行啊……老了,不行啦!骨头都硬啦!你二伯比你大六十岁,那儿还
比得了”?
他嘴角上流下来一点点的笑来。右手拿抓着烟荷包,左手摸着站在旁边的大白狗的
耳朵……狗的舌头舐着他。
可是我总也不相信,怎么骨头还会硬与不硬?骨头不就是骨头吗?猪骨头我也咬不
动,羊骨头我也咬不动,怎么我的骨头就和有二伯的骨头不一样?
所以,以后我拾到了骨头,就常常彼此把它们磕一磕。遇到同伴比我大几岁的,或
是小一岁的,我都要和他们试试,怎样试呢?撞一撞拳头的骨节,倒是软多少硬多少?
但总也觉不出来。若用力些就撞得很痛,第一次来撞的是哑巴——管事的女儿。起先她
不肯,我就告诉她:
“你比我小一岁,来试试,人小骨头是软的,看看你软不软?”
当时,她的骨节就红了,我想:她的一定比我软。可是,看看自己的也红了。
有一次,有二伯从板墙上掉下来。他摔破了鼻子。
“哼!没加小心……一只腿下来……一只腿挂在墙上……
哼!闹个大头朝下……”
他好象在嘲笑着他自己,并不用衣襟或是什么揩去那血,看起来,在流血的似乎不
是他自己的鼻子,他挺着很直的背脊走向厢房去,血条一面走着一面更多的画着他的前
襟。已经染了血的手是垂着,而不去按住鼻子。
厨夫歪着脖子站在院心,他说:
“有二爷,你这血真新鲜……我看你多摔两个也不要紧……
“哼,小伙子,谁也从年轻过过!就不用挖苦……慢慢就有啦……”他的嘴还在血
条里面笑着。
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
“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
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
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
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
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
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的坐在饭桌的屋子里
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
我看他不象个有二伯,象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的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
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象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
“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
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的笑着;做着手势,放
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
“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
“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
安又说:
“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
“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
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的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
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
“欸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
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
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傻傻的笑着,“那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
不得了啦……”
好象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
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
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象背了自己的
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
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的开始离开了桌子……
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象
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
的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
“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在
那砖头,好象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
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
西讲着话:
“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