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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龟-尤凤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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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人惊奇地点头称是,立刻博得围观的人喝彩。算卦先生得意洋洋,又对问卦人
说:“这回你自己抽一张吧。”问卦人抽出一张。算卦先生打开一看,上面画着姜
太公卖面的故事。遂问问卦人问什么事,问卦人说问前程。算卦先生拍拍码子说
道:“你得了好卦,姜太公昔日贫穷,日后发迹。应在你身上,还怕没好前程
么?”说得问卦人喜色满面,连连点头,付了卦钱。

    驹子服了算卦先生,想抽一贴,却又兀自心虚起来。想道,这小小黄雀能看穿
人心,我将人家放生的王八捉起来卖给饭铺做成菜肴,总有些理不通顺,若让它当
众揭露出来何处藏脸?可转念一想,放了王八,我得饿死,人生天地间,得有口饭
吃不是?人活着总比王八活着好,这自是正理了。想是这么想,驹子终是放弃了抽
贴的初衷,离开卦摊。

    他转身回到庙前空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从四外村子来的秧歌队
合着锣鼓的节拍起劲地扭动,彩绸飘舞,粉面如花,围着老君庙缓缓移动。过了秧
歌队,后面又接上了跑旱船舞狮子的,倾心尽力,精彩迭出。驹子夹在人堆里观
看,时叫时笑,十分尽兴。

    说来也是奇事,他竟在这人山人海之中发现了小媳妇玉珠,且正在他身边不
远。他看见她时她也同时看见了他。驹子被这遭遇弄得惊慌失措,玉珠却对他笑
了,叫了他一声“大兄弟”,他回了声“二少奶奶”。玉珠朝他这边挤过来。这大
半年来,驹子在去水塘取王八时见过几回玉珠,因隔得远,只看见个轮廓。现在他
和玉珠近得膀挨着膀,能清清楚楚看见她俊俏的脸,闻见她身上的香气。

    说话间又过来耍轿子的,两个“轿夫”抬着一个“新媳妇”,轿子呼扇呼扇往
前走,“新媳妇”在轿里头端坐。后来两个轿夫耍起浑来,弃轿而去,而轿子仍然
悬着,呼扇呼扇继续往前走,“新媳妇”还保持坐轿的悠闲姿态。人们看着笑声不
止。小媳妇玉珠抿嘴笑道:“瞧呀,累死了坐轿的。”

    耍轿子的走过去,又跟上来踩高跷的,这没有多少好瞧的,小媳妇玉珠转向驹
子问:“大兄弟,你还给人扛活么?”驹子说不再扛活。小媳妇玉珠又问不扛活做
什么,驹子说做生意,小媳妇玉珠问做什么生意,驹子一时语塞,搜肠刮肚,最后
说他在做水产生意。玉珠“噢”了声,便不再问。

    驹子十分满意自己的回答。他做的不折不扣是水产品生意,且不需本钱。美中
不足的是生意过于清淡,每月才有一笔。

    这时庙会的气氛忽然高涨起来,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原来高跷过后来了两个媒
婆,均由男人装扮,高高的身条,穿青色老太婆衣裳,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点着
红腮黑痣,手里提着一杆长长的烟袋,烟袋上吊着绣花烟荷包,边走边扭,样子滑
稽可笑。人们一齐拥上前观看,争先恐后,混乱中驹子和小媳妇玉珠被冲散了。

    驹子被挤到人群后,怔怔地。

    他忽然回想到刚才和小媳妇玉珠挤在一起的情景、胸对着胸、紧紧贴靠着,他
的鼻尖一度擦着女人的脸;他的手搭在女人的臀上,三转两转,就分开了……

    奇怪的是那时驹子浑然不觉,只是一味的慌张、窘迫,而在此时,他却一下子
体味出那女人身子难以言状的柔软与芳香。他痴迷了,身上如着了火。

    “我……”

    他的眼光掠过前面黑鸦鸦的人头,寻找着小媳妇玉珠那张俊脸。这确如大海捞
针。

    他不甘心,又挤进人群中去,横冲直撞,置众人的呵斥于不顾,像一头发疯的
牛。

    可是他注定不会在这茫茫人海中再找到那女人了。

    他愤怒至极。愤怒中眼前忽然现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姿:上回他抬到“满园春”
门口酷似小媳妇玉珠的新妓……

    离开庙会热闹地,驹子一溜小跑奔到龙泉汤镇街,钻进一家赌局。

    他的赌本是口袋里仅有的八块钱。他决计孤注一掷。

    民国初年,京津一带曾一度禁赌,赌局只能转入地下。前面设一公开店堂,或
茶馆或饭庄或杂货铺,掩入耳目,后面便是赌场。驹子进入的这家前面挂的是“福
字满”当铺的招牌。驹子对这里并不陌生,来当过物品,更多的是赌。卖了一只山
鸡来赌,卖了一只狐狸也来赌,不过这几年他很少再来,因为他确信自己没有赌
运。

    赌局老板姓何,五十几岁,很瘦,一只耳朵少了半截,据说是叫一个赌输了的
泼皮扯掉的,驹子几年不来,何老板还记得他。

    这是镇上资历最深的一家赌局。何老板的祖父在黑河放木头发了财,回到镇上
开了这家赌局,那时赌不违禁。门外车水马龙,局内彻夜灯光,好一番红火景象。
何家在那年月发了大财,翻修了房屋。

    “老驹,听说发了财啦,恭喜恭喜。”何老板赶紧把驹子往后面的赌局里头
让,生怕放走了送钱的。这一带的赌局有句行话:“送钱的,拿钱的。”送钱的是
指那些逢赌必输的晦气鬼,拿钱的则相反,驹子一向属于前者,所以何老板欢迎他
光临。

    这是镇上最大的一家赌局,设有各种各样赌法,随赌客挑选,单驹子知道的便
有麻将、花会、山票、天九、赶绵羊、十二位、三军、候王等等不下十几种。有身
份的人大都黑下来,在单间里搓,茶水点心伺候。白天是那帮闲汉懒人的天地。这
帮人银钱拮据却以赌为业,全身心投入,赌便赌得死去活来。老板赚这些人的钱就
有些提心吊胆,雇了打手“护局”,不如此谁也没多长出十个八个耳朵让人揪。

    驹子今天选的是“番摊”。

    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赌法,人数不限,十人八人也行,一人也行。对手是赌场
老板,可押银钱,也可押房地契之类不动产,甚至可以押借据,往往一夜间能使人
倾家荡产或者腰缠万贯。

    今日何老板忽然来了兴致,要亲自陪“稀客”玩几局。

    何老板和驹子面对面坐在赌桌前,立刻就有一帮赌徒围过来观阵。

    赌桌上堆了一大摊眉豆粒,晶莹可爱,这是所谓的“摊皮”,摊皮也可用铜
钱,瓷片等物充当,各赌场都有自家的选择。无定规。

    何老板自始至终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赌局开始后笑容便收敛了下去,瘦脸上
每块骨头都似乎在颤动,他从桌上拿起一块正方形锡片,将眉豆粒从大摊上拨出一
堆,然后用一只有短柄的铜制“摊盅”盖住。

    下面就该由驹子押局。押单或者押双,押单便将所下赌注放在摊盅左边,押双
放在右边,所以这种赌法又名为“单双保”。只在两种状态中选择,看来省事,实
际却十分凶狠,一字定乾坤。这种赌法似乎公平合理,庄家无法做手脚,全凭运
气。可事实上总是庄家赢多输少。大凡来赌“番摊”的多为破落之辈,求财心切,
欲望无止境,赢了一局,必再押第二局,再赢再押,倾囊为注。如此反覆,即使运
气再好,总有运落之时,最终就输个精光。

    驹子此时紧张异常,眼盯着金色摊盅,脑袋里嗡嗡地响。在这紧要关头,他冷
丁想到:我这钱来自王八,何不押上王八的笔划?看看天意。王字四划为双。

    驹子一咬牙,将八块钱的注放在摊盅右边。

    何老板掀开摊盅,弃之一边,又拿起锡片,从所盖“摊皮”中四颗一组地往一
边拨出,所剩渐渐减少。

    驹子的心似要跳出喉咙来,围观的赌徒们亦拭目以待,鸦雀无声。空气凝固一
般。

    除却赢输,这种气氛便是赌博的魅力所在。

    拨到最后,剩下两颗眉豆粒,双。

    驹子赢了,他咧开了嘴,众赌徒也为之鼓噪起来。

    何老板笑着把与赌注相等的钱数给驹子,说道:“几年不见,老驹时来运转
呢。有道是好运来到不相让,接着来咋样?”

    驹子自然不让,他把本利合在一起,握在手中,告诉何老板再来。

    何老板又如法炮制出新局,等驹子押上。

    驹子决计再押八字的笔划,仍为双。

    何老板拨动“摊皮”,众目睽睽之下,所剩为四,双。

    驹子再赢一局,兴奋得满脸血红,眼珠发亮。

    “服你了,老驹,”何老板说,又一次把钱数给了驹子。

    驹子接过钱,用不着数他知道总共是三十二块钱了。逛一次妓院,如果不是给
从未接过客的新妓“破瓜”,就足够了,他意欲罢手,可转念又一想,操他个祖
宗,生来不交好运,与晦气为伴,眼下运气来到,哪能轻易撒手?一不做二不休!

    押上。

    驹子第三回望着那只神秘摊盅时思想斗争更激烈了。他绞尽脑汁地思谋着:前
两回都赢在双上,王八待他真是不薄,世上的事也确实古怪,你愈对不住它,它倒
愈对得住你,既如此,只有抓住王八不放,王八二字相加是六划,仍为双。

    再押双。

    竟然神了,又押中。驹子连赢三局。围观的赌徒们连连喝彩起哄。这帮人平日
里输得七窍生烟,对赌场恨得要死,巴不得有人替他们报仇雪恨。何老板脸上虽还
挂着笑,可那笑看上去已有几分惨了。

    “老驹,再押”。何老板说。

    驹子却决计罢手,事不过三,好事亦然。他把钱数好揣进怀里,说声:“我今
日还有事,改日再来。”便大步开溜。他分明听到何老板低声骂了句“王八蛋”,
也佯装不闻,匆匆走出“福字满”大门。

    驹子来到“满园春”天已落黑,他喝了酒,眼光迷离,脚步不稳,大门两边已
燃亮了大红灯笼,照耀得门里门外红彤彤的。右边的那只上写“满园春色”,左边
那只写着“春色满园”粗黑的大字,十分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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