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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一推开饭馆的大门,看见那些眼睛都转向芳妮,他就感到脸上发烧,他怀着所有陪在女人身边的毛头小伙的特有的局促不安走进去,同时,害怕会碰见部里的某位上司或者某个同乡。另外,还有钱的问题。
“真贵呀!……”她每次看完吃饭的账单都要这样说,“如果我们安了家,我可以用这些钱过上三天。”
“那么,为什么不呢?……”于是他们决定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
这是一个陷阱,所有人都会掉进这个陷阱,包括最优秀、最正派的人也不能幸免,因为人们幼年时的教育就叫他们爱整洁,而炉边的舒适温暖又使他们对“家”无限神往。
他们很快在阿姆斯特丹大街租了一套房子,他们觉得房子很好,尽管它的房间四通八达——厨房和休息室朝向散发着霉味的后院,从那里一个英国咖啡馆的泔水和氯的气味不断蒸腾上来;卧室紧临一条倾斜而嘈杂的街,日夜被那些颠簸着驶过的货车、卡车、出租马车、公共马车、火车到达与开行时尖锐的汽笛声,以及正对面那露着泥浆色玻璃屋顶的西站的种种喧嚣声震荡着。这地方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知道火车什么时候到站,圣克洛德、维尔达维尔、圣日尔曼以及塞纳河沿岸的所有车站,都好像就在他们的阳台底下,他们的阳台很大,很舒适,以前的房客慷慨地留下了一个白铅的天篷,上面涂有彩色的斜条纹,冬天大雨倾盆时雨水顺着帐篷往下流,一幅凄凉景象,可是到了夏天却是一个很舒服的用餐地方,在清新空气中,就像在山上避暑的小亭内一样。
他们又张罗着买家具。让已经把找住处的计划告诉了家里,掌管家中开支的狄沃娜婶婶寄来了买家具的钱;在信中她还告诉他不久就会给他寄来一个衣橱、一个五斗柜、一把大安乐椅,都是从那间给巴黎人预备的“风屋”里拿出来的。
他仿佛又看见了在城堡长长的甬道尽头的那间“风屋”,那个房间常常空着,紧闭的百叶窗上钉着木板,门上了闩,因为它的朝向,凛冽的西北风吹得它的墙壁轧轧作响,就像灯塔里的屋子一样摇摇欲坠。里面堆满了旧物,都是一代代人喜新厌旧的结果。
噢!要是狄沃娜知道在安乐椅中将有怎样奇特的午睡,帝国风格的五斗柜的抽屉里将会塞满斜纹软绸裙和带花边的衬裤的话……不过葛辛为这事的追悔被家庭生活的无数小乐趣冲散了。
多有趣啊,下班后,在夕阳的余晖中飞快地跑回家,互相拥抱,然后一起去郊外的某条街上挑选餐室家具——橱柜、桌子和六张椅子,或者印花布的窗帘和床帐。他毫无经验,给他什么就要什么,不过芳妮的一双眼可以当两双用,她在椅子上试坐一下,滑动一下桌子的合页,就像女商贩一样精明能干。
她知道在什么商店有按出厂价出售的、适合小家庭用的整套厨房用具,四只有柄铁锅,一只早上做可可茶用的搪瓷锅;绝对不要铜制品,因为擦洗起来很费事。六套带汤勺的金属餐具和两打色彩鲜艳、经久耐用的英国彩陶碟子,所有这些东西都打包装起来,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一样。至于床单、毛巾、桌布和浴巾等,她认识鲁贝一家大工厂的代理商,在他那儿可以按月付款,她时时关注着商店的陈列货物的橱窗,寻找廉价甩卖的东西,这些商品就像随着浪头冲上海岸的沉船碎片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入巴黎。在克里奇大街她发现了一张精致的二手床,差不多是全新的,宽大得足以在上面并排躺下七个吃人女巫。
他也一样,每次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都想买点什么。但他什么也不懂,总是不能空着手离开一个商店。有一次他走进一家旧货商店想买一个她告诉过他的旧佐料瓶架,但那东西已经卖掉了,于是他带回一个客厅用的带水晶坠子的悬挂式分枝灯架,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完全无用,因为他们并没有客厅。
“我们可以把它放在阳台上……”芳妮安慰他说。
他们快活地测量地方,争论应把家具如何摆放,他们虽然细心,尽管开列了一个必需品的购物单,但他们依然发觉有些东西忘记买了,于是大呼、狂笑,失望地举起两臂来。
举例说罢,碎糖用的捣糖器他们就没有。能想象他们即将居家过日子却没有捣糖器吗!……
终于,一切东西都买妥而且布置好了,窗帘挂上了,新灯也安上了灯心,新家庭的第一晚是多么幸福啊,他们终于安顿了下来,临睡前他们仔细地审视这三间屋子,当她拿着灯,让他关门的时候,她一边教他一边开心地大笑:“再转一圈,再转……关上了……咱们在自己家里了……”
从此,他们开始了一种全新的、快活的生活。一下班他就往家跑,他迫不及待地想换上拖鞋,坐在家里的火炉边。当他在昏暗泥泞的街道上穿行时,他想着他们明亮温暖的房间,古老的乡下家具使房间更加赏心悦目,芳妮起初鄙薄地把这些东西看作是废物,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些非常漂亮的老古董,尤其是那个衣橱,那是一件路易十六时代的精美杰作,彩绘柜门上画的是普罗旺斯的节日场面,牧羊人们穿着绣花礼服在三孔笛和铃鼓声中翩翩起舞。这些他打小就熟悉的过时的旧家具唤起了他对家乡老屋的回忆,更增添了新家的舒适和安逸。
他一按门铃,芳妮就出来了,装束得整洁而俏丽,她却总说,“没有时间梳洗打扮”。她穿着一件黑色羊毛长裙,裙子上没有半点装饰,却是一个有名的裁缝剪成的时髦样子,——这要算是一个向来衣着华丽的女人的检朴了,她挽着袖子,系着一条白色大围裙,因为她自己做饭,只找了一个女仆做些会让手皲裂、变形的粗活。
她的烹饪技术非常精巧,知道很多种菜的做法,能做南北大菜,她会做的菜跟她会唱的民歌一样多。这些民歌是她在晚饭后,把围裙往厨房门后一挂,关上厨房门,用她那富有激情的次女低音唱给他听的。
在他们的房间下面,街市喧嚷着,像汹涌的波浪。冰冷的雨哗哗地打在阳台的锌皮铁篷上;而葛辛,躺在安乐椅里,脚伸到火炉边,悠闲地看着对面车站的窗户和在巨大灯罩笼住的白色灯光下伏案疾书的职员们。
他很舒服,尽情享受着情人的关爱。掉进了爱河?不;不过是对于她倾注给自己的爱,对这始终不变的柔情充满感激而已。长久以来,他怎么会因为害怕——现在他觉得这种害怕非常可笑——而远离温情,害怕某种束缚而放弃这样的快乐呢?难道他现在的生活不比冒着损害健康的危险去寻花问柳更体面吗?
至于将来,那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三年以后,当他被派出国的时候,他们可以不动声色地自然分开。芳妮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局,他们曾一起谈论过,就像谈论死亡——一个遥远但不可避免的定数一样。他所十分忧虑的就是怕他的家人知道他不是一个人生活,届时他那刻板而急躁的父亲一定会暴跳如雷。
但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在巴黎让谁也不见。他的父亲,家乡的人都叫他“领事”,常年管理着很大一块领地,使它兴旺发达,还要辛勤耕耘他的葡萄园,脱不开身。母亲手脚不方便,一行一动都得旁人扶持,照管家事和一对孪生姐妹玛莎、玛丽的任务都交给了狄沃娜,生下这对意想不到的双胞胎后她就再也没有力气活动了。至于狄沃娜的丈夫塞沙利叔叔,这是一个大孩子,人们是不会让他独自远行的。
现在芳妮知道了他所有的家人。每次他收到从城堡来的信,她都伏在他肩上一起看,分享着他的感动,在信的末尾孪生姐妹用她们的小手写了几行大字。对她过去的生活他一无所知,也不过问。他有着他那个年龄特有的以自我为中心,不嫉妒,也不焦虑。他自己的生活很是充实,他让它溢出来,絮絮叨叨,无所不谈,而她只是沉默地听着。
他们就这样平静而快乐地过了一天又一天、一礼拜又一礼拜,突然,一件事打破了他们生活的宁静,令他们激动万分,只是他们的激动完全不同。她以为自己怀孕了,满心欢喜地告诉他,她是如此欣喜,以致他也不得不分享她的高兴。但在内心深处他感到恐惧。有了个孩子,在他这样的年纪!……他该怎么办呢?……承认下这个孩子吗?……孩子将是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的一个可怕的证据,会让未来变得多么复杂啊!
锁练忽然明白地显现在他面前了,沉甸甸,冷冰冰,紧紧地箍着他的脖子。这一夜他们都辗转难眠,并排躺在他们的大床上,他们睁着双眼,浮想联翩,只是梦的内容却是十二分的不同。
幸运的是,这只是虚惊一场,这样的事后来再不曾发生过,他们又恢复了他们那平静、快乐、不与社会接触的生活。冬去春来,终于又见到了真正的阳光,他们的屋子更美了,阳台和天篷派上了用场。夜间,他们在那儿晚餐,在那青黛色的、镶着燕子急速掠过的身影的天幕下。
从街上传来阵阵热浪和左邻右舍的各种声响,但没有什么能妨碍他们享受那轻轻吹动的新鲜空气,他们互相拥抱,忘了时间,也不再关心时间。让回想起罗讷河边相似的夜晚,幻想着在遥远的将来去某个酷热难耐的国家任职,又幻想着在即将起航的轮船甲板上,那儿的凉风同此刻鼓动着天篷的风一样悠长地吹着。当她在黑暗中亲吻着他的唇喃喃地问“你爱我吗?”时,他总是半晌才意识过来似的回答说,“噢,是的,我爱你……”年轻人就是这样,他们心里的事情太多了。
在同一个阳台上,花草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