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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3期-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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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情绪不高。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悲伤也不痛苦,所有负面的词来表达心情都不确切,也算不上负面,那不过是一堆正数和负数的累加,乱七八糟加在一起,想破了脑袋发现最后的结果不过是零。我尝试着画画,却连画一条直线都不成,又想画,结果画在纸上的只是断断续续的点,看上去像落了一地打飞鸟的石子,一只鸟也没打到,石子不过是移了位置。我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脑袋如同铅坠,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不要随时随地躺下休息。精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空气还能称出分量来呢。难道它比空气还轻?我很怀疑,我对一切都很怀疑,我打算把导游的工作辞掉。
  事先签了两个月的约。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合同,反正我签了字。中途退出算不算违约呢?我只好编了个理由请假。领导同意了,过了几天又把电话打到我家里,说是旺季,旅行社实在太忙,有个轻松的活儿要我去。其实不管是什么活儿,我都无法推辞。他说有个单独来的VIP级客人预定了上门按摩,临时要求加个翻译。
  我换了身套装。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没有丝毫破绽,衣服使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我试了几种口红,最后擦掉了水果色的,换了棕色的那种。
  到饭店才发现早了半个多小时。我马上去洗手间,重新整理了妆容。一切都很妥帖,除了丝袜上破了一个小洞。我拿出一双崭新的,进隔间换掉。还特意上了厕所。我的身体和衣服都很好,我的包里放了三双丝袜,我有一份工作要做,有一个文凭要拿,我有光明的未来。
  大理石的地面隐约能照出人影。不知道是高跟鞋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踩在上面总是不太对劲,高一脚低一脚,摸不清深浅似的。也许是我的两条腿不一样长吧,这也没什么,算不上什么缺陷,反正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大堂里人来人往。一个穿蓝色制服戴着一顶滑稽小帽的行李员推着行李车迎面过来,另一个戴着一顶滑稽小帽穿蓝色制服的行李员过去,似乎在交错的瞬间玩笑地交换了彼此的装束而周围的人毫无察觉。几个游客缩在沙发里,把沙发当成他们的壳,以为不探出脑袋来他们就能了解周围的一切,还很安全。还有个人面熟,是个趴活儿的司机,我屡次遇见过。他从来没离开过他的地盘,他几乎半躺在沙发上,两只胳膊液体似的瘫在扶手上,胸口开着一朵“梦特娇”小花。背景音乐丝丝缕缕地飘过来,若有若无的,如果突然停止也不显得局促。头顶的水晶吊灯随风轻摇,旋转门旋开了,一个夹着手包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我迎上去,“你好,是按摩师吧。”
  他略微吃惊,不过表现得并不过分。“是的。”他跟我握手,说你也到早了。
  我们边走边说,“哪家医院的?”
  “中日友好医院。按摩科。”
  “以前常来吗?”我问,觉得自己很老练。
  他讨好地朝我笑,“你们这里第一次。以后有活儿直接找我。”他给我递上一张名片,只有姓名和电话号码。
  “好的。”我说。
  我们一起上了电梯,他跟在我身后,始终处于察言观色的位置。
  “你多大?”我问。
  “毕业四五年了。我面嫩。”
  我为自己处于上风感到得意。
  就是那个老妇人。敲门跟开门的间隔约在十步左右。她的出现给我惊艳的感觉。花白有型的头发,一袭绣着绿牡丹的黑色旗袍,镂空的黑色细跟鞋,耳朵上佩了指甲盖大的翡翠,一看就是花了大价钱在中国买的。猜不出她的年龄,也许有六十岁。她的身材是四十多岁的。
  “有事刚刚回来。先坐,请等我一下。”
  她用的是敬语,每个词都一丝不苟,标准的东京音。她把我们让到沙发上,替我们打开电视,倒了两杯水。
  “我去换一下衣服。”
  她取出衣服,把衣架挂回壁橱,还转过身来微笑着,像是在对来家做客的朋友抱歉。她闪身进了洗手间。我一时恍惚,觉得她闪身划出的弧线仍然滞留在空气中,带着温热的余韵。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呢?也许是因为她的姿态很引人注目——无论做什么(关门,倒水,开电视)都具有一种形式上的美感和常年训练得来的紧张状态,似乎随时可以表演茶道或者花道。
  “日本人真有礼貌。”按摩师说。
  按摩师打开包,拿出块怀表。他把表交给我,要我帮他看着,到点前五分钟告诉他。
  “这活儿真是熬人。”按摩师说。
  “就一个小时,工作嘛,要不叫什么工作。”我说。
  按摩师拿起老妇人交给他的电视遥控器,换了几个频道。我拉开了窗帘的一角,这个饭店不在闹市区,到了夜里四周便静得疹人。等会儿回家,恐怕很难在街上打到便宜的出租,只好等趴活儿的车了。我从包里取出录音机。对着麦克风说了句话,确认录音机工作正常。按摩师谨慎地看着我,
  “你这是干什么?”
  “学日语。回家反复听。”
  “反正你也不用说话。怕什么。”我又说。
  我还想再说什么,老妇人出来了。她换了件宽松的日式浴衣,侧身带上洗手间的门时,白而细致的后脖颈从开口很低的衣领中露了出来。她改成了细碎的步伐,脚上是一双木屐。我感到她身体中压抑的一面正在慢慢释放,几乎让我忘了她的年龄。房间很暗,只开了墙角的落地灯,老妇人走过灯光的时候显出了眼袋和下垂的嘴角。老太太了,我心想。悄悄按下了录音机的按钮。
  我和按摩师站了起来。老妇人比我个子要高,在这个年龄的日本女人里很罕见。
  “要怎么样?我不懂中式按摩,坐着还是躺着?”老妇人对着按摩师说,见他不明白,又看我。她比刚才活泼多了,敬语改成了清一色的口语,很女性化的用词。
  “你问她有什么要求,哪儿不舒服,可以重点给她按。”按摩师要我翻译。
  “脖子。”老妇人转了转脖子,颈椎发出轻微的嘎巴声。
  她打开冰箱,问我们喝不喝啤酒,拉开易拉罐的拉环。
  “真的不要吗?”她对着梳妆镜里的我们微笑,喝了口啤酒,坐了下来。
  按摩师走到她身后,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后脖颈,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用力的时候手面暴起青筋,是双职业按摩师的手。
  “今天还愉快吧。”我问老妇人。
  “太棒了。太不可思议了。太神奇了。太奇妙了!”老妇人说话里夹杂着英文单词,总之是夸奖。
  她示意我坐下来,我从屋子中央退回到沙发上,边退边说道:“我们中国名胜古迹太多了,这次您的行程已经定了,真是遗憾,下次有机会请一定再来。”
  “我都不想走了呢。”老妇人对着镜子里笑笑。
  “那就留下来。单人签证可以延长。”说完我就后悔了,顺水人情做多了总是麻烦。我不想旅行社怪我多事。贮岔开话题,“您最喜欢哪儿呢。”
  “每个地方都好,需要更多的时间。天坛、长城。今天就这两个地方,每个地方都需要更多的时间。我真希望能留在这儿。中国是个很迷人的国家,跟我想的一样。”
  “有的日本人以为中国现在还是女人穿旗袍,男人中山装呢。”我玩笑着揶揄道。
  老妇人哈哈笑了。很放肆地笑。不去看她的脸会把她当成一个年轻女人。
  “无知,太无知了。”老妇人说。“我的小说里总是提到中国。中国是个神奇的国家。”
  “您是作家,太了不起了。我最崇拜作家,还从来没见过,今天真是太幸运了。”我顺嘴说道。
  “我是日本最好的作家。
  我吃了一惊,才回想起刚才说的话。她居然是个作家。这时按摩师要我告诉老妇人需要蝴尚到床上去,他要给她按摩后背。
  “不,等会儿,再按按脖子,我天天写东西,脖子疼。”老妇人说。
  “她说她是作家,看得出来吗?”我问按摩师。
  “什么作家不作家,在我手里就是一堆肉。”汗从按摩师的额头上淌下来。
  老妇人把手头的毛巾递给按摩师。按摩师用日语说了声谢谢。
  “脖子,她还要你给她按脖子,用刚才的手法。”
  按摩师点点头。他们在镜子里相互笑了笑。
  “这个力度可以吗?”按摩师问躺在床上的老妇人。半个小时后老妇人终于转移到了床上。
  “可以,可以。”老妇人在床上哼着,每当按摩师用力她就不由自主地哼一声。她说起话来不太得劲,所以断断续续的,不过她很有说话的欲望。我跟她聊了聊旧本人感兴趣的,计划生育、末代皇帝、兵役制度。我知道她对什么好奇,对什么有疑问,所有的日本人米中国之前都像串过台词。突然老妇人问我你知道故宫里羊吃盐的故事吗?我听了很茫然。只盼着工作早早结束。她是很高贵的女人,有阅历有姿色,也许还真的是什么作家,作家总是古怪,可还是引不起我的兴趣。反正我们从此陌路。
  “皇上有三宫六院,每天都为不知道宠幸谁而烦恼。于是让太监牵了羊跟在他身后。”她顿了顿,“真的没听说过?”
  “没有。”工作总是让我疲惫,我勉强地说,“你对中国的历史这么了解,不愧是个作家。”
  “羊喜欢吃盐。聪明的嫔妃事先把盐洒在通往自己家的路上。”
  我一点不觉得这个故事幽默。按摩师听不懂我们的话,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
  按摩师把手放在了老妇人的臀部上方。脊椎也是老妇人要求重点按摩的地方。他从尾椎—路向上推进。老妇人呻吟了一声,的的确确是呻吟,那种享受的呻吟。我抬眼瞧了按摩师,按摩师也被吓了一跳,缩了手,又觉得不好似的,继续把手放回原处,力度明显减轻,了许多。
  “他让我想起我过去所有的男人。”老妇人说。“非常像。包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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