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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
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
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
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
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
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
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
是?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
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
侈淫辞,竟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
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
政于民,然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
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
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
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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瘗旅文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
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
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
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
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
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
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
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坎,埋之。又以只
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呜呼伤哉!翳何人?翳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
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
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
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
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
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
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
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小谓若是其速,又
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
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
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
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
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
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
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
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
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分,率尔子
仆来从余兮,吾与尔熬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
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为悲兮!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
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送宗伯乔白岩序
大宗伯白岩乔先生将之南都,过阳明子而论学。
阳明子曰:“学贵专。”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奔,食忘味,寝忘寐,
目无改观,耳无改听,盖一年而诎乡之人,三年而国中莫有予当者,学贵专
哉!”阳明子曰:“学贵精”。先生曰:“然。予长而好文词,字字而求焉,
句句而鸠焉。研众史,核百氏,盖始而希迹于宋唐,终焉浸入于汉魏,学贵
精哉!”阳明子曰:“学贵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圣贤之道,弈
吾悔焉,文词吾愧焉,吾无所容心矣,子以为奚若?”阳明子曰:“可哉!
学弈则谓之学,学文则谓之学,学道则谓之学,然而其归远也。道,大路也,
外是荆棘之蹊,鲜克达矣。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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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
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
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 ‘唯精唯一’。精,精也;专,
一也。精则明矣,明则诚矣,是故明,精之为也;诚,一之基也。一,天下
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况于文词技能之末乎?”
先生曰:“然哉!予将终身焉,而悔其晚也。”阳明子曰:“岂易哉?公卿
之不讲学也久矣。昔者卫武公年九十而犹诏于国人曰:‘毋以老耄而弃予。’
先生之年半于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于武公哉!某也敢忘国士之
交警?”
《王阳明传习录》选
一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
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
中,皆伤食之病也。”
二
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
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
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整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
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后只不
要去论人之是非,凡当责辩人时,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三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对曰:“不敢!”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王汝
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
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
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
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
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
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 2…
王思任
剡 溪
浮曹娥江上,铁面横波,终不快意。将至三界址,江色狎人,渔火村灯,
与白日相下上,沙明山静,犬吠声若豹,不自知身在板桐也。昧爽,过清风
岭,是溪江交代处,不及一唁贞魂。山高岸束,斐绿叠丹,摇舟听鸟,杳小
清绝,每奏一音,则千峦 答。秋冬之际,想更难为怀。不识吾家子猷何故
兴尽?雪溪无妨子猷,然大不堪戴。文人薄行,往往借他人爽厉心脾,岂其
可!过画图山,是一兰苕盆景。自此万壑相招赴海,如群诸候敲玉鸣裾。逼
折久之,始得豁眼一放地步。山城崖立,晚市人稀,水口有壮台作砥柱,力
脱帻往登,凉风大饱。城南百丈桥翼然虹饮,溪逗其下,电流雷语。移舟桥
尾,向月碛枕漱取甜:而舟子以为何不傍彼岸,方喃喃怪事我也。
小洋
由恶溪登括苍,舟行一尺水,皆污也。天为山欺,水求石放,到小洋而
眼门一辟。
吴闳仲送我,挈睿孺出船口席坐引白,黄头郎以棹歌赠之。低头呼卢,
俄而惊视,各大叫,始知颜色不在人间也。又不知天上某某名何色,姑以人
间所有者仿佛图之:
落日含半规,如胭脂初从火出。溪西一带山,俱似鹦鹉绿,鸦背青;上
有腥红云五千尺,开一大洞,逗出缥天;映水如绣铺赤玛瑙;日益曶,沙滩
色如柔蓝蠏白,对岸河则芦花月影,忽忽不可辨识;山俱老瓜皮色;又有七
八片碎翦鹅毛霞,俱黄金锦荔;堆出两朵云,居然晶透葡萄紫也;又有夜岚
数层斗起,如鱼肚白,穿入出炉银红中,金光煜煜不定。
盖是际天地山川,云霞日采,烘蒸郁衬,不知开此大染局作何制?意者,
妒海蜃,凌阿闪,一漏卿丽之华耶?将亦谓舟中之子,既有荡胸决眦之解,
尝试假尔以文章,使观其时变乎?何所遘之奇也?
夫人间之色仅得其五,五色互相用,衍至数十而止,焉有不可思议如此
其错综幻变者!曩吾称名取类,亦自人间之物而色之耳,心未曾通,目未曾
睹,不得不以所睹所通者,达之于口而告之于人;然所谓仿佛图之,又安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