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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3·筑草为城-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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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揖怀一看他写了这么一幅字,顾不上说他的字又更加精到,只是说:〃你这是什么,不是文微明的诗吧,它也不是个对子啊。〃
  〃我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对子不对子的,先父都知道法无法。你还记得当年忘忧茶楼时的那副对子吗?谁为茶苦,其甘如养,这哪里是对子?不过《诗经》上的两句诗嘛。〃
  陈揖怀点头承认了杭氏的法无法,但他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你还真的打算把它贴到门口去啊?〃
  嘉和又说:〃怎么,还非得贴向阳人家春常在,或者听谁的话,跟谁走啊!〃
  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反动言论,吓得在场的叶子和陈揖怀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风一般〃膨〃 的一声关上门,指着嘉和又跺脚又捶胸,说:〃你这是说什么,不怕人家告发了你?〃
  嘉和把毛笔一扔,指着他们说:〃谁告发?是你,还是你?〃
  这一说,那两个人倒是愣住了。嘉和这才走到门前开了门,让阳光进来,一边说:〃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那二位还是愣着看他,他也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若不是相信你们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我会这么说话吗?你看看我什么时候在小辈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左邻右舍有人的时候说这种话。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头我就说这么一句话,也不能说吗?你们也要让我出口气啊!〃
  虽这么说话,他还是团掉了那幅字,换上了另一幅,只八个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这才又说:〃这幅字你们看怎么样?〃
  陈揖怀点头说:〃这幅字放在你家门口还是般配的。放在我家门口,学生来拜年,就要想,陈老师怎么那么不革命了?〃
  嘉和这才笑了,说:〃陈胖子,你还是变着法子骂我啊。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们给我贴出去吧。〃
  这副对联就在门上贴了半年,直到六月里扫四旧,才被叶子心急慌忙地扫掉了。现在又要贴春联,该怎么写呢?写什么呢?陈揖怀那僚亮的笑声永远消失了,被他的学生们一茶炊给砸死了;陈揖怀写满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么孔凤春啦、边福茂啦、天香楼啦、方裕和啦,统统作为四旧废除了,名字都没有了,那些写名字的招牌还有什么用呢?嘉和默默地看着磨墨的迎霜,一边用温开水化着王一品的羊毫湖笔,想,要是得茶在这里,或许他还可以给我出个联子。可是,他会回来吗?他还能想到他的亲人正在等他吗?
  D67年春节前夕,风雨如晦,压弯了杭州郊外的竹林,革命正在更加如火如茶地进行,吴坤也在为江南大学的〃揭批查〃 日夜费心,时至今日,他和杭得茶之间的分歧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了。
  前不久,江南大学杭派与吴派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冲突,起因是由批斗杨真开始的,而批斗杨真,则是从杭派对吴坤的揭老底开始的。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吴坤顿时成了变色龙和小爬虫的代名词,一个有严重政治问题的革命对象。赵争争气得直跺脚,说:〃杭得茶这个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让你过年!〃吴坤当然比赵争争要沉得住气,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他边穿大衣边交代:〃没我的话谁也不要轻举妄动。〃赵争争一把抓住他,问:〃你要到哪里去?〃吴坤掰开她的手说:〃别担心,我去找该找的人。〃赵争争又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领子,说:〃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吴坤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上火,他痛恨赵争争提她的〃爸爸〃,虽然他清楚这两个字的确至关重要。他假惺惺地笑着,说:〃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事情我自己能处理。〃赵争争依旧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不松手,她的狂热简直让人烦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你,革命者经得起任何考验,谢谢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战友赵争争就向他深情地望去,他能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革命之外的东西,那东西强烈得很,一点也不亚于革命。但那东西越是闪光,他越是要和她谈革命:罗伯斯庇尔、福歇、马拉之死……只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够浇灭她目光里的欲火。他发现他怕她,可是他为什么要怕她呢?
  现在想起来他依旧不得不承认,其实一开始他和赵争争还是挺好的,尽管那时候他已经听说了茶炊事件,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杀人行为,他把它归于革命的必然。夜深人静,他们畅谈了一会儿革命,他就开始诉说他的苦恼,他的感情领域里的苦恼。他知道这一招最灵,没一个年轻姑娘不上钩的。再说这时候他已经喝了一点酒,但还能想到他得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他的尴尬地位通报到上面,他不想因为白夜和她的生父的问题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事情就在那种叙述中发生了变化。应当说,短暂的革命,使他飞快地越过了女人之河。从肉体上说,女人对他已不再新奇了。革命加性的感受是非常奇特的,相当刺激的,也是无法抵御的。而在内心深处,他又明白,那是低级趣味和无聊的。因此,们心自问,这事儿一开始得归罪于他。因为他频频向她射去深情的目光,然后站起来走到她的身旁,然后又离开她,这么拉皮条似的以她为轴心远远近近地拉了一会儿,他突生一念,请她唱越剧〃十六条〃,又请她跳芭蕾《白毛女》。这些都是赵争争的拿手好戏。她兴奋起来,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且歌且舞,腿踢得老高,双飞燕、倒踢紫金冠这种高难度动作也出来了,真是欲罢不能。跳到红头绳的时候,也是天助我也,突然灯泡坏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屋子外长夜漫漫。谁知怎么一回事,他们就把舞跳到床上去了。床很小,舞也没有跳完。在黑暗中吴坤听到了姑娘可怕的喘息声,还有她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扭动。这使他兴奋起来,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在这时候,唉,就在这时候,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姑娘叫了起来!你叫什么不能叫,你却偏偏要叫……万岁……
  吴坤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很快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和无数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了,一切就此告终,心理上的疲软和生理上的疲软同时出现,脊背上一阵冷汗,全身就瘫痪一般。他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个事情,连对当事人也不能说,连对自己也不能说。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叫万岁他就不行了,这说明他不喜欢万岁吗?他想他是喜欢万岁的,问题是想到这个词儿他就要疲软,和阶级斗争一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么赵争争知道这个吗?他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亢奋,激动,也许还很纯洁。她盯着他,贪婪的目光写着那隐秘的、狂热的激情。她越来越急躁,他听说她在继续打人,成了很有名的女打手。有一次他亲眼目睹看到她抽人的耳光的狠劲,就跟她谈过要文斗,不要武斗。她说,要文攻武卫。他说不过她。她简直能说到了极点。他说英国革命,她就说法国革命,他说修正主义,她就说伯恩斯坦,他说巴枯宁,她就说考斯基。她记忆力惊人,是那种病态般的记忆。如果没有运动,她可能可以成为那种有点怪癣的科学家。总之吴坤已经发现,要甩掉这个赵争争,绝不比追求白夜容易。况且,他还不能得罪赵争争的父亲,他陷得很深,有许多事情唇齿相依,休戚与共。难道他真的要和这样一个女人纠缠终身?一刹那间他闪过这个问号,脑袋痛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吴坤是赵争争的初恋。她爱他的精神,也爱他的肉体。她一生都不会理解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件…一对革命而言这只是余数,对会跳舞的美丽姑娘赵争争而言,这却是青春的死结,她全身心地豁出去了。
  激情使她灵感如雷击电闪,她理所当然地想:吴坤为什么不敢动那个杨真,是他对岳父有侧隐之心吗?不!她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对革命如此坚定的人,他不过是自己不便下手罢了。可是他不便下手,我便啊,为什么不能够把杨真拉到中学里去批斗呢?让他触及几次灵魂,他就知道他那个花岗岩脑袋如何开窍了。她虽年轻,却已经看到过多少德高望重之辈,跪倒在毛主席像前痛哭流涕。难道这些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家伙膝盖就那么软?非也,要是事先不触及皮肉,事后怎么会触及灵魂?吴坤就是坏在他的心慈手软上了,运动搞到现在,他还没有挥过一次手呢。这一次就让我代他行使革命权力吧。
  这么想着,她已经火速回到学校,纠集了一群战友,就直冲上天竺。
  上天竺值班押守杨真的人中,有吴坤的另一位女战友翁采茶。吴坤虽然追白夜追得苦煞,但在白夜之外却是交了桃花运的。两个女人对他表示了不同形式但却是同样火热的感情。在翁采茶一方来说,那是灵与肉的全面奉献,她已经不和李平水同床共枕了,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他们的造反总部。吴坤什么时候要她,她就什么时候扑上去,还常常扎到吴坤怀里哭,说:〃离婚,我要离婚,我不跟这种人过日子了。〃她那种多少有点类似于表态的动作,配上她那张银盘般的沾了一片鼻涕眼泪的大脸庞,让吴坤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然后干脆关了灯。他还不如摸着黑眼不见为净呢——他仰着脸,注意着不让自己的身体沾上这女人脸上的那一片湿。女人是个傻女人,兴奋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管怎么说,她的肉体还有几分泥土气,在上面开垦的时候,他不感到吃亏。把杨真交给她守,他也比较放心。采茶是说一是一的,不像赵争争,你说一,她能折腾到十。
  可是这一次,他还真是失误了,他真没想到赵争争会亲自冲到上天竺去提了杨真,采茶急得连蹦带跳,连连说不行不行,杨真要押到北京去,中央要派用场的。赵争争轻蔑地斜看了这个贫下中农阿乡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的事情少插嘴!〃挥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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