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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偏要加个大字,而且加在如此瘦弱的女孩身上?谁也不知道,也不深究,只是
觉得这样叫更痛快。
如果说当时,我们就对小姑娘有了比较明确的种族轻慢和歧视,那未免把我
们看得过于深刻。事实上,当时我们压根儿不懂得穿白钩钩儿鞋的小姑娘这一个
体,与整体的朝鲜族有什么联系,也不懂朝鲜族跟汉族有哪些区别,我们甚至不
知道,我们所归属其中的汉族,竟是中国最大的权柄在握的民族。但有一点在我
们朦胧的童年意识中却相当明确,那就是对某些比自己强大的力量应保持足够的
敬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
因了这条原则,我们绝对不敢骂拔梗梗儿、立棍棍儿的街区流氓;不敢骂高
年级学生;不敢骂成人;不敢骂警察;不敢骂解放军。我们体内骂的功能又痒痒
得难受,我们就只能骂朝鲜大哑巴了。我们心里有数,骂一骂小姑娘并不是特别
严重的事情,何况她的胳膊腿儿又是那么细,细得毫无威胁可言。我们这样做,
并不觉得恶毒,而只觉得好玩,我们便把恶毒和好玩化为一体。日子久了,甚至
变成一种美好的记忆。
成年以后,每逢想起朝鲜大哑巴这个绰号,我仍会微笑起来,沉浸在对童年
时代的金色遐思之中。媳妇梳了个单薄难看的发型,我也会温柔地开个玩笑,说
她像是朝鲜大哑吧。看她满脸疑惑,我就忍俊不禁,满心愉快,像无忧无虑的小
孩子一样愉快。
直到今晚,在西塔,在经历了几年异域生活之后,在小金姑娘的凄楚哀婉的
故事中,我才猛然惊醒。恰如混沌中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我调皮的童年经验顿
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峻意义。这意义又像一具狰狞的章鱼干尸,一遇活水
神速肿大,摇曳搜寻,凶狠捕捉,捕捉了幼稚的我,成熟的我,中国的我,美国
的我,统统扼住,永世不放。
“朝鲜大哑巴”,可怜的小姑娘,愤怒的小姑娘!借着小金的故事,我们又
一次相见了。你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一群尾追漫骂的浑小子?当时你为什么只发
一声喊,却不说一句话,你果真是哑巴吗?
当我语无伦次地讲完桂林街的陈年往事,小金那里早已是泪流满面。我发现
我的眼窝也湿了,湿得发痒,我猛然站起来,挂倒了杯子,挂倒了椅子,希哩哗
啦一片声响,我就站笔直了,冲着小金姑娘,冲着西塔街道,冲着被我无礼伤害
过的朝鲜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郑重说:“对不起了,我向你们道歉。”又
咕咚咕咚灌满一杯酒,仰脖喝干,真诚地将空杯底儿示给小金。小金就伏在桌上,
呜呜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刘先生,我不怨你。
我说别叫刘先生了,就叫我大哥吧。
小金便叫了声大哥,小林也叫了声大哥。然后大家碰了一次杯。小金仍然泪
眼婆娑,桌上仍然气氛凝重。我便试图换一个话题,问小金喜欢足球吗?
小金却说,中国与南韩或北韩赛球时,有人爱问她到底向着谁。更有人说,
假如战争起来了,你站在哪一边?小金对我苦笑说,一个是生父,一个是养父,
哪一边也割舍不断,你说我站在哪一边?
我又换个话题夸小金汉语讲得好,问她在家里跟丈夫说朝鲜话吗?小金说在
家也讲汉语,讲得久了,朝鲜话几乎忘了大半。我说我们夫妻在美国家里,也努
力讲英语,英语不过关,别说发展,维持生计都难。
这时,服务小姐又送来一大盘凉拌明太鱼。
小金说,我们没点明太鱼。
小姐说,是老板吩咐的。又冲我说,老板听了大哥的话,就叫送一个菜。说
完又把奄奄一息的炉子撤掉,换了个炭火正旺的新炉子,劝我们挑几片肥牛肉尝
尝。
白花花的肥牛肉一放在网上,立刻吱吱啦啦响起来,滴到红炭上的油变成黄
色火苗,窜出尺把高,我脸上的泪便烤干了,眼窝周围的肉紧绷绷的。
小金的泪也不见了,敏捷地翻动网上的牛肉,招呼大家快吃。
小林却不吃,愣愣地看着火苗,长叹一口气,说:“大哥,小金,我没去过
美国,也不是少数民族,但你们的感受我也有。”
小金让小姐再启开几瓶酒,小林讲起他从辽西小山沟一步步奋斗到省城的经
历。夜就渐渐深了。
西塔街上依然繁华,有几辆卡车停在店铺门前,精干勤快的伙计肩扛手提,
麻利地卸货,朝鲜话呱啦呱啦讲得飞快。冷眼望去,这一带竟有几分像美国的唐
人街呢。
一九九四年八月三十一日沈阳
/* 66 */第四队第68节 沈阳最低价
我父母家的那个街口,冬日里空空荡荡,夏景天却堆满西瓜。瓜皮是深绿的
道道儿浅绿的底儿,一点儿不出众;卖西瓜的人是深黑的眉毛浅黑的脸,一点儿
不出奇。
但是,这家伙的生意却出人意料的好,买瓜者缕缕行行,乖乖儿把钞票送进
他的钱匣儿,有时为了送钱的顺序还争执两句,好像送的不是钱,而是废纸片子。
有人瞧着眼热,就在对面打擂,也设了个瓜摊儿。一样的西瓜一样的色儿,
效果却不一样。一天下来钱匣儿瓢轻瓢轻,两天下来腿脚死沉死沉,三天下来脸
和西瓜一样绿,就杀猪不用吹——蔫退了。
这边儿的同行却不幸灾乐祸,也不兔死狐悲,而是一如继往卖自己的瓜。瓜
和人虽然不起眼,叫卖方式却挺狂,只见他手掐电喇叭,用非常自豪,自豪得都
有点骄傲了的腔调高喊:哎——看一看啦尝一尝,沈阳最低价啦沈阳最好的瓜!
于是人们呆子似的涌上前去挑瓜,没有一人跟他较真儿,质问他如此信誓旦旦,
究竟有什么根据。有时回父母家,我也就手在这里买一个瓜孝敬老人。
还好,没碰上一回生瓜。
渐渐的,就习以为常了。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只要从这里经过,沈阳最低
价的吆喝声总是盈耳不绝。直到秋天里的某一日,落叶在马路上招摇的时候,我
才注意到,卖西瓜的人已经沓无踪影了。
冬日漫长,没有雪也有冰。夏天在红砖厂脱坯的季节工这会儿到小区烧锅炉
来了,戴个破手套,把炉钩子攥得紧紧的。夏天在街头卖八王寺汽水的也改卖烤
地瓜了,系个粗布围裙,喝哧喝哧哈白汽儿。
那个卖西瓜的呢?他冬天里搞点儿什么名堂?无人知道,也无人关心,反正
第二年夏天,他准能候鸟似的,又出现在老地方又是沈阳最低价沈阳最好的瓜。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卖西瓜的人年年夏天风风火火,渐渐竟把整条街带热闹
了,卖茄子芸豆的,卖烧鸡酱肉的,应有尽有,却没有第二家卖西瓜的。有一次
朋友打听我父母的住址,我怎么说他也不得要领,我一急眼,没头没脑来了句:
沈阳最低价,再一拐弯儿!朋友眼一亮,马上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今年六月初的一个大太阳天,我在八一公园给岳父买了一个大西瓜,老头吃
得挺乐。下午去看父母,我准备在沈阳最低价那儿买一个更大的瓜,一经比较却
发现,他的瓜并不便宜。
沈阳最低价戴个棒球帽,穿个文化衫儿,文化衫儿上写着五个大字:“纤绳
荡悠悠。”一个大卡车开来,一群人咳喽气喘给他卸瓜。这小子已经不用嘣嘣嘣
的手扶拖拉机了,也不用亲自动手,而是坐在太阳伞下,把小工指挥得捋脸淌汗。
沈阳最低价的宣言照喊不误,却淘汰了电喇叭,改成卡拉OK小话筒儿,再配上嘤
嘤的流行曲儿做背景声。
一个买主说瓜不甜咋整?
他说,瓜不甜管换,家远的打的来换,收据揣好他给报销。
买主说不是最低价咋整?
他说,只要证据确凿,差一补十不惜血本,就是把这瓜摊毁了也不算你打砸
抢。
这时我决定挺身而出,可事到临头又有点儿打怵,仗义执言并不像啃西瓜那
么容易。都说做贼心虚,我不做贼也心虚。磨磨蹭蹭,瞻前顾后,直到那个买主
走了,我才硬起头皮发难:
“你这瓜真是,沈阳,最低价?”
声音微颤,底气不足,听起来像是朝谁借钱。
沈阳最低价反问我是什么意思,态度不算和蔼可亲,也不算凶神恶煞。
我镇定下来,把八一公园那边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他瞅瞅我,没吱声,又瞅瞅我,乐了:
“我卖这么多年瓜,还没碰上你这样死心眼的。看上去你一不官二不款,也
算是个良民,可大伙儿信你的话吗?”说着把话筒凑到嘴边:
“哎——看一看啦尝一尝,有人提意见啦,说这儿不是最低价,跟他走吧,
他知道最低价,沈阳最低价啦沈阳最好的瓜。”
路人纷纷止步,向这边儿张望,完事接着走路,竟没有一人问我到底是怎么
回事。沈阳最低价好像很高兴,把腰上的汉显机摘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天气预报,今天有雨,它说有雨就有雨吗?我还说有雹子呢。”
我不理他,他却切开一个瓜,递过一大块。
“去去火,咱俩儿有缘,不要钱。”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决心挽回点儿面子:
“大家都不要钱我就吃,你敢喊吗?”
沈阳最低价说:“你先吃一口,你吃一口我就喊。”
我不得不吃了一口,沈阳最低价问:
“甜不甜?”
“不酸”。
“沙不沙”?
“不硌牙”。
沈阳最低价嚓!把瓜刀砍在案板上,笑嘻嘻开喊了:“哎——看一看啦尝一
尝,不硌牙的大沙瓤儿,不要钱啦,随便吃了,豁出去啦,沈阳独一份啦!”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