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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我想请假……”
每当班级里在课余时间搞什么集体活动时,他常常会提出多种理由来向我请假。
“这样不好,老是请假……”
我总隐隐替他担心,为了他个人的雕塑,他会离集体越来越远的。
今天下午,他又想请假。我没有同意。
现在正值“全民文明礼貌月”,同学们都去车站、码头服务,他却一个人请假搞雕塑,像话吗!
没有准假,他还是去了。
“报告老师,章杰在火车站呆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我对他说‘得等到五点半才能回去,这是老师说的’,但他根本不听。对了,他还对一个旅客要态度,把包那么重重地往地上一放……”
才一会儿,班长方大同就急匆匆地赶到轮船码头(我正和班里的另一部分同学在码头服务),气呼呼地向我汇报。
我很生气。这孩子也太过分了,把老师的话当成了耳边风。我赶到学校一看,果然,他一个人正躲在教室里搞他的雕刻。
“我要当世界第一流的雕塑家!”他曾这样说过。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看了中国女排战胜日本女排而获得世界冠军的电视后,同学们都在操场上蹦跳着、欢呼着,有的敲起锣鼓,有的放起鞭炮,有的奔跑追逐,有的互相厮打……以此来表达内心的狂喜。
而他,却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电视室里,一动不动——他在哭,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淌得很猛……
“章杰,你怎么了?”
我走上去问。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我,我要做世界第一流的雕塑家!”那时,他就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没有发现我走进教室。
他是那么专注,那么倾心。也只有在他这样雕刻的时候,才能看到他那双眼睛里,正燃烧着热情、活泼的火焰,闪射着振奋、激动的光芒……他平时的冷漠、孤僻,此刻简直无从寻觅。
在雕塑上,他确实是专注的、倾心的。他说,他在雕塑的时候常常会忘掉周围的一切。他有好几件作品已在市美术馆展出,甚至还得了奖……
可是,对他在雕塑上取得的成绩,我在班级里几乎连提都没提过。
谁都懂得:一个老师的职责,不单单在于传授知识,还在于教育人。像他这样小小年纪就如此桀骛不驯,处处与众不同,以后走出校门踏上社会会怎么样呢?能合群吗?能成为集体中积极的一员吗?……为了集体,有时候要做点自我牺牲的。他能做这种牺牲吗?不会的,他会像对“舍己而不能救人”那样,认为是没有必要的。我不能再让他在班级里有“鹤立鸡群”的感觉,不能因为他在雕塑上小有名气而使他离集体更远……
我走上去收走了他的雕刻刀。
“你为什么拿走我的雕刻刀?”
他惊异地看着我。继后,又讪笑着说:
“哦,我明白了。是我们的班长及时向你报告了我的情况,他对这一工作实在是最擅长了。”
“我想,他没报告错吧?你没去多久就回来了,而且,对旅客很不礼貌……”
“可是你知道吗,老师?我们那么多人挤在车站,根本没事干,一个个都像木桩钉在那里。我碰到一个小青年,他对我说:‘小雷锋,帮我拎一下包吧!’我以为他还有什么大包拿不动,就帮他拿了,谁知,他自己却空着两只手优哉游哉地跟在我后面走,把我们当苦力使啊?我没把他的包扔到河里还是对他客气了……”
“如果班上的同学都像你这样擅自跑回来,还有什么集体活动可言?”
我拿着他的雕刻刀离开了教室。临走时,我对他说:
“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再来找我。”
我自己也似乎觉得应该好好想想。
“你把雕刻刀还我!我要我的雕刻刀!我要我的雕刻刀!”他一个劲地嚷着。
他没有回头。
我觉得有必要找一下他的父亲。
五
回忆幸福的往事是愉快的,回忆不幸的往事是痛苦的。
但,一个人不可能没有回忆。
我很怕见到他的父亲,很怕再看到他十多年前那双心灰意冷、对一切都失去热情的眼睛。
但我又必须去见他,为了他的儿子。
他热情地接待了我。
我欣喜地发现他变了,变得热情了,变得振奋了。他告诉我,他从农场上调到城里的一家工厂,当上了技术员。从墙上的奖状上看到,他设计的一项新工艺还获得了国家的金质奖。不知怎的,我心里高兴极了。
“你是为我的儿子才来的吧?”
“是的。”我把章杰在校的一些表现以及今天的情况罗列给他听。末了,我说:
“他太自信,而且不听话……”
“是的,他个性很强,有自己的主见。”
没想到,对他的儿子我和他竟有如此不同的估价!
“我看过你在他一篇作文后面的评语……”他提醒我说。
“你指的是章杰写的那篇《看雨花台群雕有感》?”我问。
他点点头。
这是一篇室外作文。我让同学们到雨花台去,面对着群雕作描写,谈感想。虽然同学们在结构上、描写上不免有点千篇一律,那是因为我在作文前作过具体的辅导,但大家做得还是很认真的。
可章杰,又是与众不同。
他竟是从雕刻的角度,谈这些雕塑如何精巧,人物如何传神,甚至也谈了这些雕塑的不足之处,最后,他写上了这样的“感想”:
……一个雕塑家所追求的是他刀下的人物都栩栩如生、各
具个性,而最忌讳的是千人一面……
不能说这篇作文完全离题,但他不符合我作文前的要求。我勉强给了他一个“及格”,并在评语里不太客气地批评了他,要他不要别出心裁,不要故弄玄虚表现自己,要尊重老师课堂上的要求……
“我的评语也许过头了一点……”我说。当时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个性那么强,不严厉点等于隔靴搔痒。
“我觉得这篇作文不能算太坏,你却只给他个‘及格’,还那么批评他,这会损伤孩子的自尊心的。”他微笑着,又说:“幸好这孩子不太在乎分数,而且……请不要生气,我鼓励了他,这正好和你的‘评语’均衡了……”
“可是,他不符合我作文的要求,他处处和大家不一样。”我的嗓门有点高。
“为什么一定要一样呢?你难道希望自己像一个乐队指挥,随着你的指挥棒一挥,你的学生就立即发出同一个音调,同一个旋律,同一个节奏?……”
“难道一个老师不应该像一个乐队指挥吗?”我反唇相讥。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了我一下,说不出那是什么眼光。片刻,他轻轻地说:
“老师,你还像一把锉刀……”
我的心突然一阵颤栗。
……我和他并肩走在长堤上,许久没说话。堤外是滚滚的江水,飘飞的芦花。
十多年前,命运把我从讲台上推到了这江边的农场。我和他居然在一个连队。
他比我早去几年。他变了,变得不像一个年轻人,倒像个老农民了,额上已有明显的抬头纹,满腮是浓密的大胡子,他的右耳朵没有了,那是武斗给他留下的标记。
他和另一个知青早早地结了婚,他除了田里劳动,就是打牌、喝酒,烟也抽得很厉害。他变得平平庸庸、唯唯诺诺,他的眼光常常是呆滞的,甚至是麻木的……
“你觉得你生活得好吗?”我打破了沉默,望着他说。
他淡淡地一笑,笑得很凄然:
“不这样生活,又能怎样生活呢?”
虽然我自己处于逆境,但看到我过去的学生这副沉沦落拓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心。我不无感叹地说:
“生活,把你的棱角都磨掉了……”
“生活?”他的眼睛里突然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老师,你知道,这生活中不也有你的一分子吗?”
“我?……”
“是的,你曾经也像一把锉刀,在我们可塑性最大的时候,锉平了我思想的棱角,你要我们听话、听话、听话,听到后来连我的耳朵都没有了……”
他说着,脸涨得通红。很快,他的眼光又黯然了。他望着滚滚的江水,说:
“哦,不谈它了。老师,我还是感激你的。像在这江里游泳一样,随波逐流是平安的,逆流而上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想起了这一切。当时,他的这些话,也像现在一样,曾使我的心一阵颤栗。我当时想得很多,也想到了有关他“作文的教训”……
“老师,你难道还希望八十年代的孩子和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一样吗?”
他抬起头,正视着我,继续说道:
“十年内乱的教训是惨痛的,我们当时的所作所为,连想都没想一想。为什么连想都没想一想呢?我们太虔诚,太听话了……我有时候很感激老师,有时候又怨恨老师……当然,责怪老师是不公道的,这不单单是老师的责任……”
我忽然明白了章杰个性的策源地……
我告辞了。
晚风吹拂着我滚烫的脸颊。街灯亮了。
时代是能改变人的。是的,他又变过来了。新的时代、新的生活,使他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他又开始对生活充满了信心。而且,对自己的孩子也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奇特的要求。
可是,我却没有变。
当我重新走上教育岗位,我却又自觉不自觉地沿用我以前所习惯的一切,来教育和要求如今的孩子。
我为什么总希望自己的学生千篇一律地服从我,对唯命是从的学生报以青睐,而对不太听话但有主见的学生予以冷落呢?在他们可塑性最大的年岁,我难道真的还像一把锉刀,在用自己的模式“锉”着他们?……
惯性,可怕的惯性!
老师有时候也会犯下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