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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脸要趁早-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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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的尸骸

  那年,他陪父亲回老家,为祖父母合葬。火车进了山东地界,一窗葱绿,大叶大秆地招摇,是高粱与包谷。父亲淡淡地,说些他不知晓的家事给他听:“你爷爷一代,很多这样的。”没有一点儿怨意。
  1944年战火蛮荒,祖父一走便没了音信,祖母的日子——地上炕上灶上活计,老人小孩鸡猪衣食,以及,等。日头东升西落,江山换了人家,男人不知是死是活,祖母渐渐老了容颜,枯槁如木,她的等待,却坚若磐石。17年后,祖父托人捎信还家:他活着,在京,居高位,新妻的最幼子,已经12岁了。
  祖母原就口拙,少言少语的农家女子,闻此也无声无息,在炕头上久久盘坐。第二天,照旧下地去。半年后,祖母就去世了。
  他想他明白祖父的选择,以三十岁男人的心。战火硝烟,生命何其脆弱,死亡如影随形,祖父也只是基于恐惧,追寻一点儿生的快乐吧。
  只是,祖母共育有四子,除了父亲考取大学离开,其余三子,皆在农村。夜里宿在四叔家,破砖败瓦,人多挤不下,两位堂弟抱了被子,睡在院中的平板车上,听得酣声如雷。猪圈强烈的腐败气味令他难以入睡,满身皆痒,他疑心是跳蚤。
  而他记忆中的祖父,是一位慈祥到近乎温柔的老人,对他极其宠爱,也是他成长岁月里不可或缺的忘年交,教他近代史、做人、旧体诗,以长者的睿智宽厚,安顿他暴烈的青春。
  父亲对祖父的敬爱,当下不敢多言。
  第二日启坟,黄土里卧着一个破木匣,简陋如火柴盒,祖母竟如此薄棺。叔叔们一片唏嘘,连他都禁不住想恸哭一场,不为亲缘,只为一个寻常女子,一生空空的操劳。父亲不动声色,只张罗着,置买附近最好的棺材。
  祖母移棺后,可以合葬。他以长孙身份扶柩,准备将祖父的棺椁入土,父亲突然发话,“等一等,先放我妈。”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连他这种都市小子都隐隐觉得不妥,何况在男尊女卑、最重礼数的孔孟之乡?人群里起了微微的骚动,很多不以为然、惊愕的神情。
  然而父亲跪着,脸,沉默着。面颊、眉眼、微张的嘴,都微微抽搐,是痛得不可开交,钢铁一般坚不可摧。
  父亲一生,到底有没有恨过祖父呢?
  祖母的棺椁无声落土,扬起尘烟,像黝灰燃烧的火焰。随后,祖父的棺椁也放进,坟头合上。一段旧事,自此缄口不言。
  他恍惚记起,十七岁那年,他想向喜欢的女生示意,又担心她不接受,学校会处分,祖父用浓重的山东口音取笑他,“喜欢还怕啥?”
  但,如何勇敢爱呢?如果爱与责任相违背?如果爱就是伤害和背叛?血会渐涸,液紫而乌,如沉黑底色的玫瑰裙。那些疼痛,却永远不能遗忘。
  太多事情,他无从了解;也再也不可能,与祖父,以男人对男人的姿态,聊一聊了。他对祖父,完整的爱与尊敬,是一件洁净温暖的旧衣,此刻,打了补丁。
  忽然他胸口震动,如心在狂跳。是手机,千万分熟悉的号码,属于妻子之外的另一个女人。而他迟疑着迟疑着,久久不敢接听。原本,他以为,说一句爱,或者不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爱是多么欢喜,但当爱情死去,如何安顿尸骸,并且在坟头上种一棵苹果树。他想,他还没有学会。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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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辑 还能怎样地想起你

  姜花不知道

  很意外的,元旦在武汉,遇到姜花。是摆在人行道的花摊,一天一地的白花,茎长而饱满,立得直直,花开得高,却微低着头,瘦瘦的骨感女子,盛放也像半开。摊前高高挂出大报纸,“姜花”一笔字倒是拙劣。
  这就是姜花?我差点脱口而出。最早知道姜花是在亦舒小说,《两个女人》还是《玫瑰的故事》?总是雪洞似的房子,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在闷热潮湿的夏夜,带着一阵清凉……她笔下的香港似乎是永恒的夏天,姜花与夏天一起出场,芳香,热烈而安静,侵略性的,像白衣女郎幽幽的大眼睛……
  熟极而流,顺手拈来,千人一面就是亦舒的风格——不算批评,我们好的就是这口,大律师、建筑师甚至黑社会头子都会有机会念出“惆怅旧欢如梦”。但这样提到姜花,也实在因为姜花在香港,随处可见吧?
  我在武汉的暖冬里遇见姜花,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一块钱三朵;我给出一张十元钱去。卖花人热切地说,“我天天来这里,几时要买,我都在。”又点点报纸,上面留了八位电话号码,注明“说找卖花的张老头。”但明天,我一低头接过花束,我就上飞机了。
  那一晚睡不实,睡睡醒醒间,一种奇异热辣的香,排山倒海地过来。五点我起床,蒙蒙胧胧到了客厅,扑面而来,是静静开放的姜花,有一种恍然大悟。
  在梳头洗脸整理行囊的间隙看一眼,原来那些开放的花,已经萎谢了,现在重新开放的,全是我不认识的。真个的妾如瓶中花,一朝一夕发。
  此后再没见过姜花,也没打算在北京的冰天雪地里遇见。每每想及,有怅惘也有冬夏不分的疑惑。春来无事,我闲翻《九歌》,“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我早知杜若是香草,还是顺眼瞥了下注,“一有说是姜花”。吃一惊。
  把书架翻了个底儿掉,找到了《楚辞植物图谱》,有杜若的照片,小小的看不真切。只觉得雪白、傲岸,花与花之间,有不合群的疏离。很恍惚。我又很快查出来,至少有两种姜花,一种也叫蝴蝶兰,是姜科,而另一种是杜若,是鸭跖草科。
  我一向喜欢杜若这名字,甚至拿来给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当名字。我很用心地想,我遇到它的可能较大,因为屈原的故乡,原也是湖北。但我不能确定。而我,也很喜欢亦舒呀。两种姜花,遇到谁都是惊喜,错失谁,都是憾事。甚至如果再见姜花,我也怀疑自己能否认出来,像在五六个嫌疑犯间搜寻唯一的杀人凶手,“好像是这个,也可能是那个,第三个也像……”
  几乎是一篇小说了。长途旅行里邂逅两个好男子,火车驶入黑暗的隧道,忽然我唇上来了一个吻。还来不及惊动,窗外又已是蓝蓝的天。是他,还是他?啊,姜花不知道。

  他说吃屎的感觉让人心跳

  不知是谁,发了一段歌给我听,大约是个带着诡笑表情的朋友。
  渐渐,听清了歌词,大吃一惊:“我可以把最爱的蛋糕让给你,我可以把所有的积蓄送给你,我可以帮你杀掉你痛恨的人,就连你拉的屎——我都能大口大口地吃。”
  热烈到疯狂,火辣至成烬,这爱情表白触目惊心,常人如我,胃和心都抵受不住。
  我的反应层次分别如下:蛋糕很愉快地接受,立刻舀一匙喂他,与我的糖心分享我的甜;积蓄太隆重,我要先掂量能否承得起他的一生;杀人?不会吧老大,大家还是做一般朋友好了;吃我拉的……?我一定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闪多远就闪多远。
  爱情至此,凄厉无比。
  韩国电影叫做《谎言》的,里面有一段:男女主角在晃晃荡荡的地铁车厢里,灯光昏黄,身边没什么人。女孩不太好看,然而夜色总归令她忧伤美丽,如淡紫的山茶花。她低声对男人道,“我想你是真的爱我,你肯吃我的屎。”带了笑。
  黯青白的字幕,看在毫无心理准备的观众眼里,简直滴下血来。偏偏韩语发音,缠绵温婉。
  男子亦低声回她,“吃屎的感觉,令我心跳。”
  两人皆切切笑,是偷欢男女。
  吃屎可以是标志吗?这尺码如此偏离正常的空间与视野,然而它是存在的。最彻底的谦卑,最广大的包容——都说爱一个人,就要接受她的缺点,那是否也可以,接受她的污秽?这是爱,还是七宗罪中的饕餮?
  而其他一些通用标准,比如忠贞、宽容、体贴……又何尝没有内在的歇斯底里与疯狂。什么是爱,什么又是变态?
  我忽然觉得混淆,本来清如水明如镜的心地,一石冲开千层浪。而这原不是一个有标准答案的世界。
  便知道了,《谎言》的确不是一部色情片,虽然原作者因此入狱,情节这样狂暴,施虐和受虐,都痛楚而狂喜。男主角据说是艺术家,勇敢地在镜头前脱衣,非常普通的、几近丑陋的男人身体,绝不撩动情欲——一定一定,比俊男的脱,需要更多的勇气。
  他说,相信九岁女儿长大后看到这部电影,会以父亲为荣。
  我喜欢的谷崎润一郎也写过吃屎的故事。少年恋慕上不可能的爱人,这爱情是一颗疼痛的智齿,他妄想自拔,最后想出个馊点子:虽然她如此貌美,但她也和我们一样大小解,如果偷出她的便盆,看到里面的东西又脏又臭,就会很快厌烦她了吧?
  少年藏在屋子附近,等待时机,终于丫环把皮盒——那时代的便盆,包了褐黄染布提出来,还拿一把红罗扇遮着。他抢过来,藏在袖子里逃回家。
  “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一股丁香的馥郁扑鼻而来。他感到不可思议,往里一看,只见下半部沉淀着沉香色液体,里面有三条圆圆的、大拇指那么粗的、两三寸来长的暗黄色固体。怎么看都不像那东西,薄薄带香。试着用木片扎一点儿拿到鼻前一闻,酷似黑方香——是沉香、丁香、贝香、檀香、黎香等熬炼在一起制出的香料。 一切皆出乎意料,觉其非寻常之人,爱慕之心有增无减。少年把盒子拿到眼前,试着呷了一小口液体,也是浓郁的丁香味儿。又舔舔棍子上的东西,苦中带甜。仔细咂摸,恍然大悟:“‘尿’可能是丁香汁,‘屎’多半是甘葛汁熬炼山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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