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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找不出话,在寸金寸光阴的长途电话里沉默半晌,他问:“爸爸,您叫妈妈来听电话吧?”小心翼翼地征求。
连我都替他松一口气。
叫一声“妈”,他随即一泄千里,“家里么样?钱够不够用?小弟写信回来没有……”又“啊啊唔唔”“好好好”“是是是”个不休。许是母亲千叮万嘱,他些微不耐烦:“晓得了晓得了,不消说的,我这么大的人了……”——中年男人的撒娇。我把头一偏,偷笑。
又问:“老头子么样?身体好不好?”发起急来,“要去医院哪……米贵不贵?还不吃饭了?再贵也要看病呀……妈,你要带爸去看病,钱无所谓,我多赚点儿就是了,他养儿子白养的?……”频频,“妈,你一定要跟爸讲……”——他自己怎么不跟他说呢?
陡然大喝一句:“你野到哪里去了?!”神色凌厉,口气几乎是凶神恶煞,“鬼话,我白天打电话你就不在家!期末成绩出来没?”是换了通话对象。
那端一一报分,他不自觉地点头,态度和缓下来:“还行,莫骄傲啊。要什么东西,爸爸给你带……儿子呀,要这些有什么用?……”恫吓着结束:“听大人话。回头我问你妈你的表
现,不好,老子打人的。”——他可不就是他老子。
卜劳恩的《父与子》幽默温情,中国家庭里的父子,却常常让人想起“一山容不得二虎”,只因为都是男人吧,难以有母子的天然融合,到八十岁还可以是妈妈的小心肝。
短短几句话,简单鲁直,看似无情,却句句扣人心弦,包容了:爱、尊敬、挂念、殷切的希望,却都需要一座桥梁来联结——叫妈妈来听电话吧。
因而,隔着最冰冷的脸容、最严酷的态度、最遥远的距离,以声音,拥抱。
小满一个人的妈妈
大姐的女儿小满,过几天就满两岁了,正是最黏妈妈的时候。每晚闹瞌睡闹得一塌糊涂,一定要她妈哄着才能睡。
大姐不胜其烦,躲到我房里,只听见小满一个人在小床上的黑暗里,一迭连声:“妈妈妈妈妈妈……妈妈过来,妈妈过来……”大姐狠着心,只装作没听见,不理不睬。
忽然,小满凄凄惨惨喊出一声:“妈妈呀,你在哪里啊?”已经带出哭腔了——当时我便想起:“周总理,你在哪里啊?”顿时,所有育儿书上的指点都不管用了,她妈立时冲过去,俯身千哄万哄。
小满疼她妈,疼得扎扎实实。傍晚,大姐在厨房正煎炒烹炸,忽然绊着什么,原来是小满悄声地溜进厨房,小手热情洋溢地抱住她的腿。
锅里正沸沸扬扬,大姐无暇料理她,只喝道:“小满快走,有火,危险。”她更不依了,拖着她妈的腿学舌:“有火,危险,妈妈也走,妈妈也走。”我惊奇于她小小的痴心,是谁教给她的呢:爱的本能,也无非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危险,赶快一起走?
饭后,我和大姐边清理饭桌边聊天,聊得上了劲儿,两人端着油腻腻的脏碗站在桌边忘了走。这时,一直全神贯注在看《大风车》的小满忽然直起身来,小手一一指点着周围,念念有词:“姥姥坐着,外公坐着,爸爸坐着,妈妈站着。”从沙发上滚爬下来,赤着脚,咚咚咚跑到墙边,吃力地搬起小板凳,又一路咚咚咚地跑过来,把小板凳搁在大姐脚边,频频拉她的裤脚:“妈妈坐,妈妈坐。”
大姐大吃一惊,然后喜孜孜地坐下来。我简直气结:我还不是站着,怎么小满想都没想到我?
晚上,大家七横八竖靠在沙发上看《还珠格格》,我有点累了,顺势躺下去,恰好枕在大姐腿上。才靠了一会儿,小满已经急急过来,双手按在她妈身上,表情严肃,大声道:“小满的妈妈。”——啊,是吃醋了。我跟她讲理:“只枕一会儿,不要紧。”她只管气滚滚地瞪着我,执拗地重复:“是小满的妈妈。”很委屈的样子。我试图说服她:“也是小姨的姐姐呀,都做了小姨二十几年的姐姐啦,小姨靠一下也不行吗?”
她爬,爬,爬,好不容易爬上来,迅速整个人扑在她妈身上,小手箍紧她妈的肚子——那产后发胖的浑圆身段,岂是她那一双小胳膊小手围得满的——大声宣告:“是小满一个人的妈妈。”尽她的力气能发出的最大声音了。
我忽然放弃了,一切的理论与逻辑。
大姐不仅是我的姐姐,还是丈夫的妻子、父母的女儿、上级的下级。就好像小满终究也会长大,渐渐地,她是谁的心上人、谁的妻、谁的母亲。
生命如此广大,我们只是密如沙砾的凡人中那最不起眼的一个。却当人生如一幅绵缎刚刚打开的时候,母亲与孩子,互相完全彻底地拥有。
她是妈妈的小满,而她,是小满的妈妈,除此,再没有别的了。
雪落无声爱有声
三十几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北一个河南,却同姓。同学们起哄,说:“你们认个兄妹吧。”
他说:“行。”
她没做声。可是下学年开学的时候,她对他说:“俺跟俺娘说了,俺认了个哥!”
他大吃一惊:“啊——”
应该毕业那一年,恰巧是“文革”的开始,天下大乱,没人管事,他们就凭空多读个大六。那年没有功课,同学中多的是激进分子,一把把的“司令”、“总指挥”,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只跟着老师,勤勤恳恳地,在校园里的道路两侧,种下了许多棵小树。
分配前便已宣布,所有的去向都是边疆艰苦之处,都是乡下孩子,都没什么阅历,面对一堆的名字:丰满、六盘水、玉溪、资水……像在抽签,抽取一生的命运,而琦丽的名字背后,到底有没有丰饶的身世?
他到底灵活些,到图书馆借了地图册来研究,又挨个儿到老师家咨询。然后跑来跟她说:“我问了好些人,他们都建议说丹东最好。我们一起去吧?我给你也报了名。”
她说:“好。”
——这就算求婚了。
走之前,照例在蛇山上留个影。远远,浩瀚大江,一桥飞架南北,他依当时流行,做个指点江山状,而她只拘谨地抱膝而坐,黑白照片,也看得出她红彤彤的苹果脸,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肩上。两个人看上去,都淳朴、健康而傻气,像他们头顶明净无渣滓的天空。
第二年夏天,生了大女儿,再隔一年,二女儿也来了。而那时,鸭绿江边的安静小城,天正寒,地正冻,积雪盈膝。
仿佛一头撞在冰墙上,撞碎两砣冰块:没有。没有肉,没有鱼,没有新鲜蔬菜,凭了出生证领到五斤鸡蛋,其余,是空白。东北的冬天可以酷寒到什么程度,他终生不能忘。
而在南方鱼米之乡长大的男人,在他的故里,女人坐月子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喜头鱼汤。他心疼女儿的哭,心疼她的瘦——那样迅猛,像一脚踏空,从十几级台阶上一跤跌下去——却无能为力。
愁在心里,也不改他爱说爱笑、喜交朋友的天性。一次去附近驻军办事,见一个小解放军在修收音机,工具摊了一桌子,却只会拆开来又装好,拼命地拍,又使劲儿地摇。
他实在看不过眼,一句“我看看”,三下两下完工,喇叭里悠扬传出“我失骄杨君失柳……”小解放军喜得小心翼翼捧住,像捧了一盆易碎的珊瑚花,连连道谢。他也就走了。
几天后正在车间里,忽然厂办紧急找他,他刚一进门,便有人跳起来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原来是前几天那个小解放军。旁边一个络腮胡子,说是营长。桌上,摊了起码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小收音机。
实在太多了,营长也有点儿不好意思,问:“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他却一口应下。捧回家,开始加班加点儿、没日没夜地修,还自掏腰包购置零件配上。
一个星期后,营长看着那些漂漂亮亮、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收音机,简直乐得连胡子都飞起来,重重地拍他肩:“咱们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难,尽管发话。别的不说,我们部队上,起码物资比你们地方上要丰富得多。”
他心咚的一下,想起她逐渐消瘦的容颜。下班路上,便走了神,一跤跌滚,雪团轰然飞起,像他心里的起落:怎么能向人要东西呢,这成什么了?但是是营长主动说的呀,而且他的妻子在坐月子。
到家时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就跟营长讲。可是凌晨醒来,缠绕终夜的犹豫重又袭上——好吗?营长跟他要好,常常到厂里找他聊天,豪爽的络腮胡子笑起来大幅地颤动,每次都说:“有困难尽管说。”他心里翻肠搅肚,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起来,她早已坐在窗边,回头看见他:“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坑上。
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丑丑的二女儿,小脸红红,睡着了嘴还在吧唧吧唧,不知何时便惊醒,大哭起来。
他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轻,像是随时可以化在空气里。
营长答应得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来装。”
他却愣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的一个大鞠躬。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他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
南方人本来就不十分适应北国天气,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又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的,然而他心里念念的是,万一去晚了呢?
寒气沿着他的腿攀爬向上,仿佛树林里的杀人藤在捕猎它的猎物。他的脚底剧痛,漫漫长路,好似用利刃铺成,让他每一步都踉跄流血。茫茫雪野里,远远看见军营的轮廓,却好像是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