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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尔曼-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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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来到小客栈。正如旅伴刚才描绘的那样,这家客店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寒酸的一家了。一间大屋既作厨房,又作饭堂,又作卧室。就在屋子中间一块平石板上生起火来,浓烟滚滚从屋顶的一个窟窿挤出去,其实每每滞留屋内,离地面几尺处形成一团烟云。靠着墙壁,铺着五、六张旧驴皮,就算是旅客的床铺了。离房屋,或者不如说,离我刚才描写的那独一无二的单间二十步远的地方,冒出一个草棚,当作马房用。在这迷人的住所里别无他人,至少当时是这样,只有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两人浑身煤黑,衣衫破旧不堪。“难道这就是古代门达-巴蒂加居民的全部遗产!”我不禁自言自语,“噢,恺撒!
  噢,萨克斯蒂斯?庞贝!倘若你们回到这个世界上,你们恐怕要大吃一惊的!“
  一看见我的伙伴,老太婆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啊!唐何塞老爷!”
  唐何塞皱起眉头,蛮横地扬扬手,立即封住了老太婆的嘴。我转身对着我的向导暗中打了个招呼,要让他明白,关于那条汉子的事,切不可对我说三道四,今晚我即将与他一起过夜。晚餐比我期望的要丰富。一张小桌子,一尺来高,端上来的第一道菜是老公鸡块烩米饭,放了许多辣椒,接着上过油辣椒,最后是“加斯帕乔”,一种辣椒沙拉。三道辣菜刺激得我们不得不老打蒙蒂利亚酒囊的主意,里面装的酒味道美极了。酒足饭饱之后,发现墙上挂着一只曼陀铃,在西班牙到处都有曼陀铃,我问侍候我们的小姑娘会不会玩。
  “不会,”她回答说,“但唐何塞弹得可好了!”
  “那就请您行行好,为我唱一段吧;”我对他说,“我迷恋你们的民族音乐。”
  “我不好意思拒绝一位如此心诚的先生,而且他给了我如此名贵的雪茄,”唐何塞喜笑颜开,一吐为快,让人递过曼陀铃,便自弹自唱起来。他的歌喉粗犷,但十分悦耳,曲调悲凉古怪,至于歌词,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刚才唱的并不是西班牙歌曲。”我对他说,“倒像‘索尔西科’①,我在外省②听到过,歌词大概是巴斯克语吧。”
  “是的,”唐何塞回答说,脸色阴郁。
  他把曼陀铃放在地上,两臂交抱,双眼开始死死盯住奄奄欲熄的火堆,表情异常忧郁。
  小桌上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脸庞,显得既高贵又凶狠,使我联想到弥尔顿③诗中的撒旦。或许像撒旦一样,我这旅伴也在思念他离别的家园,正在思考失足酿成的流亡命运。我极力活跃话题,但他没有反应,苦苦陷入郁郁不乐的思绪之中。老太婆已经在房子的一个角落睡下了,只见上面拉了一根绳子,外面挂了一条漏洞百出的被单,遮人耳目而已。小姑娘也紧随其后,躲进了这间美人避难所。于是,我的向导便站起来,让我跟他到马棚去;一句话惹得唐何塞如梦初醒,顿时跳将起来,厉声问他往哪儿走。
  ①索尔西科,一种巴斯克舞蹈。
  ②外省,指享受特权的省份,如阿尔瓦省,比斯开省,吉普斯夸省和纳瓦拉省,讲话都是巴斯克方言。——原注。
  ③弥尔顿(一六○八——一六七四),英国诗人,所著史诗《失乐园》描写撒旦反抗上帝的悲壮故事。撒旦被上帝贬落人间后,成为群魔之首,但他仍念念不忘要战胜上帝。
  “上马棚去,”向导回答。
  “干吗?马有的是吃的。睡在这儿,先生会答应的。”
  “我怕先生的马生病;我想还是让先生看看马吧,也许他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显然,安东尼奥有话要单独同我说,可我不想引起唐何塞的多心,而且,根据我们当时的处境,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现出最大的信任感。因此,我回答安东尼奥说,我对马一窍不通,我想睡觉了。唐何塞跟随他到马棚去,不一会他却一个人回来了。他告诉我,马安然无恙,只是我的向导把马当宝贝,用上衣擦马身,为的是让马出一身汗,他打算通宵达旦在那里磨磨蹭蹭呢。此时,我已经躺倒在驴皮铺盖上,用大衣裹严身体,生怕碰着驴皮。唐何塞请我原谅他放肆,冒昧睡在我的身边,然后在门前躺了下来,没有忘记为他的短统枪换了引信,然后小心地装进褡裢里,褡裢权且垫作枕头。
  我们互相道了晚安,五分钟后,彼此便酣然入梦了。
  也许是因为我太劳累了,才能在这样的狗窝里睡着觉。可是,过了一个钟头,一阵难受的搔痒把我从初梦中弄醒。我一旦弄明白怎么回事之后,就赶紧起床,心想,与其在屋里受罪,不如到露天去度过后半夜。我踮着脚尖,走到门口,跨过唐何塞的床铺,他睡得正香呢,我小心翼翼走出屋子,居然没有把他吵醒。挨着门口,有一条宽大的木板凳;我躺在上面,尽量因陋就简,以了结我的深更残夜。我正第二次闭上眼睛,似乎有一个人影和一匹马影在我面前晃过,人和马走动竟然一声不响。我立刻坐了起来,认出了安东尼奥。在这样的时刻看见他离开马棚,我便起身迎了上去。他已经看见了我,便停了下来。
  “他在哪里?”安东尼奥低声问我。
  “在客店里;他睡了;他不怕臭虫。你把马牵出来干什么?”
  这时我才发现,安东尼奥为了悄悄地走出马棚,竟把一条旧毯子撕成几片,把马蹄裹包得严严实实。
  “看在上帝的名分上,说话声音再低一点好不好!”安东尼奥对我说,“您不知道这家伙是谁吧。他是何塞?纳瓦罗,安达卢西亚最有名的土匪。这一整天,我没少给您暗示,可您全然不理会。”
  “土匪不土匪,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回答道,“他又没偷我们的东西。
  我打赌,他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那好吧;不过,谁告发他,谁就可得二百杜卡托①赏金。我晓得,离这里六公里,有一个枪骑兵营地,天没亮,我就要带几个壮汉来? 。我本想骑他的马走,可它性子太烈,除了纳瓦罗,谁也休想接近它。”
  ①杜卡托,西班牙古金币名。
  “您见鬼去吧!”我对他说,“那个苦命汉什么事得罪了您,值得您去告发他?再说,您敢肯定他就是您说的强盗吗?”
  “完全有把握;刚才他跟着我到马棚,对我说:”你好像认得我;要是你对那位好心的先生说出我是谁,我砰了你的脑袋。‘先生,您留下来吧,待在他身边;您什么也甭怕。只要他知道您在那儿,他就不会疑神疑鬼了。“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离开客店相当远了,估计人家听不见马蹄声了。
  安东尼奥只用一眨眼工夫,就把裹在马蹄上的破布扯掉了,正要翻身上马。
  我软硬兼施,又恳求,又威胁,极力想把他留住。
  “我是一个穷鬼,先生,”他对我说,“二百杜卡托不能白白丢掉,何况事关为地方除害的大事。不过,您要当心:纳瓦罗一旦醒过来,必然首先扑向短统枪,千万小心!我嘛,事到如今,已经断了退路;您设法自己对付吧。”
  只见那无赖跨上马,两边同时刺马,连人带马顿时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我对向导大为光火,确有几分不安。考虑再三,我拿定了主意,回到了客栈。唐何塞还在呼呼大睡。连日来他神出鬼没,劳累困乏,此时正好得以补偿。我只好粗暴地将他推醒。
  他那凶狠的目光和抓枪的动作,我死也忘记不了。不过我早有防备,事先已将他的枪挪了位置,离他的床位稍远一点。
  “先生,”我对他说,“请您原谅,我把您叫醒了;不过,我要向您提一个愚蠢的问题:要是您看见五、六个枪骑兵来这里,心里会舒服吗?”
  他跳将起来,厉声问道:
  “谁告诉您的?”
  “只要情报可靠,管它来自何人。”
  “您的向导出卖了我,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他在哪儿?”
  “我不知? 。在马棚吧,我想? 。有一个人告诉我? 。”
  “谁告诉您的?? 。不会是老太婆吧? 。”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闲话少说,您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这里坐等大兵的到来?如果您不想看到他们,那就不要耽误时间;如果您想坐以待毙,那就祝您晚安,请原谅我打断了您的睡梦。”
  “啊!您那个向导!您那个向导!我对他早有怀疑? 。不过? 。这笔帐挺好的嘛!? 。再见,先生。您帮了我的忙,上帝会报答您的? 。我并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 。是的,在我身上,有些东西还是值得风流雅士同情的? 。再见,先生。我只有一个遗憾,那就是无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如果要说报答,唐何塞,我只要您答应我,不要怀疑任何人,也不要老想着报复。这里还有几支雪茄,拿去路上抽吧;祝您一路平安!”说着,我向他伸过手去。
  他握着我的手,一言未答,拿起短统枪和褡裢,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对老太婆说了几句话,便向马棚跑去。不一会,只听见他飞奔在田野上嗒嗒嗒的马蹄声响。
  我呢,我又躺倒在板凳上,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扪心自问,我是否应当从绞刑架上救出一个强盗,也许是一个杀人犯,而我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我同他一起吃过火腿和地方风味米饭。难道我没有出卖我的向导,他可是依法办事的呀?我岂不是置他于死地,恶棍是要报复的呀?但情义总要讲吧?? 。山野匹夫之见,我这么想;这个土匪今后所犯一切罪行我都有责任? 。难道良知良觉本能地否定推理论证也是一种偏见?也许,我处境尴尬,难道我不能既摆脱困境又不留悔恨?我正为我的行为是否符合道德问题左思右想、瞻前顾后之际,突然发现五、六个枪骑兵来了,只见安东尼奥鬼鬼祟崇地尾随在后。我迎了上去,告诉他们说,土匪两个多小时之前就逃之夭夭了。队长盘问老太婆,她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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