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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迈彭听了欢喜,心想道:〃时候到了。〃便打了一张七千两的票子,又另外打了一百两的票子,带在身上,去到栈房,找那个讨帐的说话。幸喜几天头里在台面上同那人早已混熟了,彼此来往过多次,那人亦曾把讨帐的话告诉过刁迈彭。刁迈彭立刻拍着胸脯,说道:〃我们这位老宪台是有钱的,不应如此啬刻。你只管天天去讨,将来实在讨不着,等我进去同他帐房老夫子说,划还给你就是了。〃果然那人次日进去,逼的更紧。抚台不便亲自出来会他,都是官亲表侄少爷出来同他支吾。有时或竟在门房里一坐半天,弄得个抚台难为情的了不得,而又奈何他不得。想要同下属商量,又难于启齿。正在急的时候,忽然一连三天,不见那人前来。合衙门的人都为诧异,派个人到他住的栈房里打听打听,说是已经回京去了。栈房里的人还说:〃这人本是专为取一笔银子来的,如今人家银子已经还了他,还住在这里做什么呢。〃出来打听的人回去,把这话禀报上去,弄得个抚台更是满腹狐疑,想不出其中缘故。
原来刁迈彭自从王妈送信之后,他袖了银票,一直径到栈房,找到那人,自己装做是抚台帐房里托出来做说客的,起先止允还一半,那人不肯,然后讲到让去利钱,那人方才肯了。叫他取出字据,银契两交,一刀割断。然后又把那一张一百两的票子取出,作为抚台送的盘川。那人自是感激。又叫他写了一张谢帖。那人次日便动身回京而去。刁迈彭把笔据谢帖带了回家,心上盘算:〃银子已代还了,抚台的面子亦有了,怎么想个法子,叫抚台晓得是我替他还的才好。〃意思想托个人去通知他,恐怕他不认,亦属徒然,若是自己去当面去同他讲,更恐怕把他说臊了,反为不美。而且这字据又不便公然送还他。踌躇了好两天,才想出一个法子。当天足足忙了半夜。
诸事停当,次日饭后上院。这几天抚台正为要帐的人忽然走了,心上甚是疑惑不定。见他独自一个来禀见,原本不想见他,后来说是有事面回,方才见的。进去之后,敷衍了几句,并不提及公事。等到抚台问他,刁迈彭方才从从容容的从袖筒管里取出一个手折,双手送给抚台,口称;〃大人上次命卑府抄的各局所的节略,凡是卑府所当过的差使,这上头一齐有了。此外卑府没有当过的,不晓得其中情形,不敢乱写。〃
抚台听了,一时记不清楚自己从前到底有过这话没有,随手接了过来,往茶几上一搁,道:〃等兄弟慢慢的看。〃刁迈彭道:〃这后头还有卑府新拟的两条条陈,要请大人教训。〃抚台听说有条陈,不得不打开来,一页一页的翻看。大略的看了一遍:前面所叙的,无非是他历来当的差使,如何兴利,如何除弊的一派话。后头果然又附了两条条陈,一条用人,一条理财,却都是老生常谈,看不出什么好处。抚台正在看得不耐烦,忽地手折里面夹着两张纸头,上面都写着有字,一张是八行书信纸写的,一张是红纸写的,急展开一半来一看,原来那张信纸写的不是别样,正是他老人家自己欠人家银子的字据,那一张就是来讨银子的那个人的谢帖。再看欠据上,却早已写明〃收清〃涂销了。抚台看了,当时不觉呆了一呆,随时心上亦就明白过来,连手折,连字据,连谢帖,卷了一卷,攒在手里,说了声:〃兄弟都晓得了,过天再谈罢。〃说完,端茶送客。
且说抚台蒋中丞送客之后,袖了那卷东西,回到签押房里,打开来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回,的确是那张原据七千多银子,连利钱足足一万开外。〃如此一笔巨款,他竟替我还掉,可为难得!但是思想不出,他是怎么晓得的,真正不解!〃接着又看那张谢帖,写明白〃收到一百银子川资〃的话,心想:〃他这又何苦呢!正项之外,还要多帖一百银子。〃仔细一想,明白了:〃这是他明明替我做脸的意思。这人真有能耐,真想得到,倒看他不出!从前这人我还要撤他的,如今看来,倒是一个真能办事的人,以后倒要补补他的情才好。〃跟手又把他那个手折翻出来,自头至尾,看了一遍。虽然不多几句话,然而简洁老当,有条不紊,的确是个老公事。再看那两条条陈,亦觉得语多中肯。〃在候补当中,竟要算个出色人员!〃盘算了一会,回到上房。
接着吃晚饭。二姨太太陪着吃饭,正议论到那个要帐的走的奇怪。蒋中丞连忙接口道:〃我正要告诉你们,这银子竟有人替我代还了。〃二姨太太听了诧异,忙问;〃是谁还的?〃蒋中丞便一五一十的统通告诉了他。又说:〃刁某人是个候补知府〃,现在当的是什么差使。此时,齐巧王妈站在二姨太太身旁,伺候添饭,他心上是明白的,忙插嘴道:〃这位老爷我伺候过他,他的光景我是知道的,虽然当了这几年差使,还是穷的当当,手里一个钱都没有,那里来的这一万银子呢?不要不是他罢?〃蒋中丞道:〃的确是他。他当的都是好差使,还怕没钱,头两万银子,算来难不倒他。〃王妈道:〃这位老爷的的确确没有钱。我伺候过他的太太一年多,还有什么不晓得的。他的太太亦时常同我们说:'这些差使给了我们这位老爷,真正冤枉呢!除掉几两薪水之外,外快一个不要,这两年把我的嫁装都赔完了,再过两年就支不往了。这些差使若是委在别人身上,少说有五六万银子的财好发。'〃
蒋中丞听了疑惑道:〃他既然没得钱,怎么能够替我还帐呢?〃王妈道:〃这位老爷钱虽不要,然而手笔很大,一千、八百的常常帮人,自己没有钱,外头拖亏空。所以他身上听说有毛①五万银子的亏空,如今这笔钱,想来又是什么庄上拉来的。有几个差使在身上罩住,那里总还拉得动,但怕将来没了差使,不晓得拿什么还人家呢。〃蒋中丞听了,心上盘算道:〃据他这样说来,真正是个好人了。〃
①毛:约计。
从此以后,蒋中丞便拿他另眼看待,又委他做了本衙门的总文案,没有事情,都可以穿了便服一直到签押房里同抚台谈天的。此时刁大人的声光竟比蒋中丞未到任之前还好。人家看了,都为奇怪,齐说:〃某人做官真有本事,无论什么抚台来,一个好一个。〃总猜不出是个什么决窍。
又过了一个月,童钦差要来的话早已宣布开了,所有当银钱差使的人,一齐捏着一把汗,刁迈彭更不必说。还算他有才具,只在暗地里布置,外面却丝毫不肯矜张。等到钦差到了安庆住下,叫他们造报销,他早已派人在南京抄到人家报销的底子,怎样钦差就赏识,怎样钦差就批驳,他都了然于心,预备停当。等到这里钦差才吩咐下来,他第二天就把册子呈了上去,又快又清楚,合了钦差的心。钦差看了大喜,一连传见过三次,所说的话,又甚对钦差的脾胃。以后通省各局所的册子都造好送了上来,钦差看了,有好有歹,然而总不及刁迈彭的好。因此钦差很赏识他,同蒋抚台说,要上折子保举他。抚台是承过他的情的,岂有不赞成之理。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钦差童子良因奉朝廷命查办蒋抚台〃误剿良民,滥保匪人〃一案,案情重大,所以到了安庆之后,声色不动,早派了两个心腹,前往凤、毫一带密查。等到这里司库局所盘查停当,先前委去查事的人亦已回来了,径同御史参的话丝毫不错。钦差便行文抚台,叫他把记名提督盖道运、候补道黄保信、候补总兵胡鸾仁三员,先行摘去顶戴,有缺撤任,有差撤委,一齐先交首府看管,听候严参,归案审办。这事一出,大家又吓毛了。
先前蒋抚台也听见风声不好,便有人送信给他说,为的就是上年皖北剿匪一案。蒋抚台说:〃我有地方官奏报为凭,所以才发兵的。至于派出去的人误剿良民,这个我坐在省城里,离着一千多里路,我怎么会晓得呢。这个须问他们带兵的,其过并不在我。〃又有人把话传给了盖道运等三个,说:〃看上去抚台不肯帮忙。〃盖道运道:〃我们是奉公差遣,他不叫我们去杀人,我们就能够乱杀人吗。这件事是他叫我们如此做的。钦差问起来,我有他的札子为凭,咱不怕!〃说完,便把札子取了出来,给大众瞧了一瞧,仍旧拽在身上,又说一声〃这是咱的真凭据〃!黄保信、胡鸾仁两个听他如此一说,亦各各把心放下。随后又有人把盖道运的话告诉了蒋抚台。蒋抚台一听大惊,便把札子的原稿吊出查看,觉得所说得话虽然过火,尚无大碍,惟独后头有一句是叫他们〃迎头痛剿〃。看到这里,不觉把桌子一拍,道:〃完了!这是我的指使了!〃深悔当初自己没有站定脚步,如今反被他们拿住了把柄,自己恼悔的了不得,然而又是一筹莫展。晓得刁迈彭见识广,才情极大;况且这些属员当中,亦只有同他知已;于是请了他来,密商这件事如何办法。
这件事刁迈彭是早已知道的了。三人之中,黄保信黄道台还同他是把兄弟。依理,老把兄遭了事情,现在首府看管,做把弟人就该应进去瞧瞧他,上司跟前能够尽办的地方,替他帮点忙才是。无奈这位刁迈彭一听抚台有卸罪于他三人身上的意思,将来他三人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则出口,断无轻恕之理,因此就把前头交情一笔勾消,见了抚台,绝口不提一字,免得抚台心上生疑,这正是他做能员的秘诀。
此时,抚台传见,正为商议这件事情。他便迎合宪意,说他三有如何荒唐,〃极该拿他三人重办,一来塞御史之口,二来卸大人的干系。倘若大人再要回护他三人,将来一定两败俱伤,于大人反为无益。〃蒋抚台听了,虽甚以他话为然,但是因为前头自己实实在在下过一个札子,叫他们迎头痛剿,如今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钦差提审起来,他们一定要把这个札子呈上去的,岂不是一应干系都在自己身上,他们罪名反可减轻。因把详细情节告诉了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