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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妈小声嘀咕道,瞎说!就你自己吧,你看看你,光看外表,不看心灵,这么大年纪了不还光棍?讨老婆不就是将来图个老来伴吗?冬妮亚长得好看吧,最后还不是和保尔柯察金分手了。光长得好看,花瓶有啥用呢?还得讲感情,讲心灵美,我看就是你们这代人中毒太深,中了商品社会的流毒。
大嘴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老妈突然大叫,关啥电视?!我还要看哩!
大嘴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小阳台上,望着窗外的人民路,浸在通亮的城市灯火中。他突然觉得胸闷无比,很想吼一嗓子,张开嘴,清了下喉咙,打算用苏北意大利语练两句美声——《我的太阳》,意大利语为“che bella cosa na jurnata 'e sole”,他把它化成苏北普通话是“欧地乖乖,乖乖咙得咚欧,嗖叻”。正要起嗓子,一辆哈雷摩托车从马路上飙车而过,高亢的叫嚣声划破了天际。
他被扫了性,拿大缸子“咕咚咕咚”吞了两口水。
他想接着练,只吼了两句,“嗖叻”,他发现根本练不下去。
上海的马路不知何时变得这么喧嚣,即使已经六七点钟了,还是被各种声音充斥着:有土方车惊天动地的开过声,司机探出头来咳嗽一下后的吐痰声;不远处人民路中山路正突突地破膛开肚声,骑自行车的责怪和怨声;所有的汽车都被堵在路上,开桑塔纳开奥迪开夏利的狂按喇叭的声音;卖水果的外地人在练摊叫卖声,“最后清盘,全部五元,统统五元,一律五元”;其间,隔壁人家正在卡拉OK,一团嘈杂的歌声,里面一个女的正大唱田震的《野花》,“山上的野花为谁开又为谁败”,声音哀怨。
这世界正被各种声音挤压、蹂躏着。粗暴的。
风吹过窗口,他看到树叶子在动,但大嘴再听不到当年的沙沙声。
他突然很想念1984年。
他慢慢地躺在地板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好像看见天花板慢慢打开了,黑夜里时光和风全部缓慢地移开,他的现在的一切消失了,仿佛看到1984年的自己正向人民中学里走去。
他仿佛听了1984年人民路上的声音。
永久牌自行车清脆的铃声飘扬在大街上。
他听到自己正从初中那幢法式教学楼的旋转扶梯上悄然的滑落声。
他听到,一两个穿着喇叭裤的“有为青年”正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走在街上,放着张行或者邓丽君的歌招摇过市。
第1章
1984的世界很安静。
晚上,坐在窗口可以听到法国梧桐沙沙的摇摆,还有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的声音,以及春天公园里面的竹子的拔节声;两节头的电车从人民路开过去时启动加速的声音,电车的小辫子划过天线结合部的嚓嚓声,以及电车里面售票员的报站声音,是地道的上海话,标准的女音,“人民路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那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弄堂深处收音机的声音在人民路上也能隐约听到,通常白天是咿咿呀呀的沪剧,唱的是《白蛇传》、《鹊桥会》什么的;傍晚则是美国之音强劲的前奏,某某民主人士的访谈,那种特有的被我方干扰的沙沙的声音,大嘴听到这声音,总觉得相当具有催眠效果。当然,一些充满时代旋律的欢快歌曲几乎每年每天每时都在播放,好像众多的社会主义作曲家这些年只创作了这么一首歌,放得人也不嫌烦,诸如“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耳朵都起老茧了。
街上偶尔也传来女人尖锐的吵吵声,穿着花睡衣的中年妇女们在街上用上海里弄话骂山门,听得清清楚楚:“小瘪三还不回来!”“迪个拉三!伊男人是只戆笃!”,或者大嗓门地拉家常声,“侬和伊比啥呀,伊拉男人是只万元户”什么的。
这年,人民路上从北方移来很多人家,来上海搞一个厂。大嘴家也是其中的一家。大嘴妈妈是大学本科文凭,在厂里当工程师搞技术,凭这条件,好歹也得找个副厂长当丈夫吧。那年头,全国女人找老公,都奉行“五员大将”原则,即“身份党员,工资百元,职业海员,长得演员,身体运动员!”。大嘴的爸爸却是一条也不符合,祖上还好像是“地富反坏份子”,他本人更没有啥出息,是个搞食堂工作的,(尽管烧得一手好菜),当年妈妈真算是下嫁给他的。所以,爸爸一辈子都没有横过,说话细声细气的,他总会提前回家烧几个小菜放在桌上,并且大事小事都由老婆做主,家里的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平和。
大嘴转到人民路上的人民中学读初中,那时候他还在发育,脸上发了很多青春痘,但五官长得倒还挺端正的,缺陷就是嘴巴大了点,北方移来的小鬼都喊他李大嘴,这名字容易记,比他学名李红兵更形象,于是很快就叫开了,爸妈觉得不好,想收都收不住。
这一年,上海正悄悄发生着改变。
这一年也发生了件改变李大嘴一生的事情。
人民中学是前生不是人民的,而是教会的,所以它拥有一幢法式的老楼。红色的砖有些斑驳,如美丽的女子历尽风尘,顶上的突出部位还刻着“一九三二”几个字,到1984年整整五十二年没有维修了,你可以想像有多破旧。楼下的初二一班在上《白毛女》这一课,楼上初三一班的同学一跺脚,天花板上的石灰就如雪花一样飘零下来,初二一班的同学就齐声哼到:雪花那个飘嗷,嗷……
街上总有人不讲环保地用橡皮筋弹弓打鸟玩,乜斜了眼睛瞄准,嗖的一声,偶尔就会有小石头直直地飞进来。据说,上一届有位物理老师正在说抛物线原理的时候,一颗小石头飞着一道美丽的曲线进来,正中脑门,他应声当场倒地,同学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出教室的时候,他还喃喃道:同学们,FT=MV,速度V太快,太快。
崭新的28寸或者26寸的新款“凤凰”“永久”自行车在学校门口飞快地驶过,骑得人得意地吹着口哨或者哼着张行的爱情歌曲,最红的是《迟到》,“爱要真诚不能分享; 哦对你说声抱歉。”,那是大陆的第一个流行歌手。那些笨重的“凤凰”或者“永久”,总被骑得异常轻松,风一样驰过窗前,驰过街上的长舌主妇们的面前,驰过李大嘴的心,这和二十年后有人买了辆宝马或凯迪拉克从你面前驰过的感觉是一样的。
这所中学的教导主任被学生起绰号——“盖世太保”,因为他永远脸色铁青,即使风姿绰约的女教师穿着最新款式的花布连衣裙走他面前,他也宛如柳下惠一般无动于衷。他喜欢皱着眉头在走廊上来回巡视,让学生感觉他们好像不是在学校而是在集中营里。有学生阴损地总结说,自打他结婚后就没见他笑过。他还擅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躲在教室后门窗外,碰到学生上课与年轻压不住阵脚的女老师捣乱,或者考试看手掌心之类的作弊等行为时,他会像阵风一样冲进来,一拍桌子,一声怒吼,搞得犯了规的学生如丧家之犬。最恐怖的还是有一次做眼保健操,当“为革命保护视力”的音乐起来时,所有的人都闭着眼用手在脸上瞎掐摆乱倒腾,只有大嘴没有做,他偷偷睁开眼到处看着玩,结果,非常惊恐的发现教室后窗一双眼睛正盯着他,黑黢黢的,异常严峻冰冷,正是“盖世太保”的,他马上闭上眼睛,狂揉一通,心怦怦乱跳。
盖世太保通常在周二下午给大家上思想教育课,他的一句口头禅是: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好像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暗示学习纪录得经常抓,天天抓。他还有一句经常念叨的口号是: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不是我辈怕考试,而是考试怕我辈!后来,有个同学的父亲知道了这口号,说这是文革口号改的,原句是“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他在念口号的时候,有两次很不凑巧,街上有几个中年妇女再用上海话大声街骂式聊天,还有两个喇叭裤党正拎着四个喇叭的录音机放着张行的歌招摇过市,“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他好像感到了污辱,伸出头去,蔑视向窗外白了一眼,小市民!小赤佬!
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总是扣着。同学们打心眼里担心他吃饭会不会噎着。
期终考试来临之前,所有的同学们都在疯狂地“备战备荒”、“高筑墙,广积粮”,老师则在考试前对教室进行“坚壁清野”、“三光政策”。大嘴把铅笔削得很尖很尖,发挥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的精神,拿出王羲之自创书法的劲头,学写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书法,他开创了在一块小小的白橡皮上狂抄二十多个英语单词的纪录,如revolution (革命),worker(工人) ,peasant(农民),soldier(士兵);他抄得最后一个词是fuck;大嘴的一个同学,爹是厂里木工车间的,他居然偷用父亲的木凿子在桌子上开了个小洞,洞下面放着一张抄满笔记的横纸条,每当考试考到关键的时候,他总是大声叹一口气,装着做不出来的样子,摇摇头,然后就趴在桌子上思考,其实眼睛在小洞里面狂看资料,过了不一会,就似乎来了灵感,爬起来一拍桌子,在考卷上奋笔疾书;女同学们也不含糊,发挥团队优势,考试前先分头抄写必考内容的纸头,提前叠成纸飞机放在抽屉里,考试时,某个同学故意先掉个铅笔盒吸引盖世太保类的监考老师注意,趁监考老师转过身去,其他人进行地对地、地对空纸飞机飞行。
法式教学楼的走廊上面用白色石灰水刷着一句响亮的口号:坚决抵制精神污染!五讲四美三热爱!那白字在水泥墙上分外触目惊心。
走廊的尽头是男厕所,那是丝毫没有五讲四美的地方。大嘴和同学们在小便池畔小便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