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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咋不能,老书记以前生了个女子,你难道知不道?诗云一直住在城里她姨家,高中毕业安排到陵前镇小学教书去了。”
“我的爷,差点做下这冷活,那女子再好咱不敢要。”
“咋咧?”
“要是把她娶进门,不就娶了个特务吗!咱这日子还咋过呀?”
“我看萧汉对诗云有意思。”
“我的儿我了解,他跟咱一样一定知不道是老书记的女儿,他知道了,就不会同意的。”
“萧汉这媳妇还是个事……”
给萧汉找媳妇的事,再也讨论不下去,德厚老汉再次陷入痛苦之中。他这次病倒,是真正怕的,这种惧怕在他心里一天天地加重,他有时一闭眼,眼前到处是血,萧汉的药苗被人割了,他被人抓了,他妈在街道上哭叫。这种场面他几次梦见,惊吓醒来。他在炕上躺了几天产生一种可怕的幻想,他不能听到脚步声,一听到脚步声就以为老书记来了。除过女人的声音哪一种都像老书记的声音,他不知为什么如此的恐惧老书记,这种恐惧在摘帽子之前,他有过,已是这个样子了,随他整去,批斗他,他只是往台上一站,想自己的心事儿,有时走了神,被老书记的吼声惊醒,他依然站在那里,听着他们那种说过千遍万遍的话,回答着他们千遍万遍提出的问题。摘帽以后,恢复了自由,他对那段经历却再次产生一种恐惧,他害怕再回到那个时候,再被戴上帽子,这种恐惧的心情一直到儿子萧汉从学校回来承包那一片荒地,已经形成一种严重的病态。那次病好后,他再没犯过,他再不会害怕老书记了,他已是社员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他看见老书记的腰弯了,插在腰上的烟袋就要掉下来,也不重插一下,他没了过去的火气和锐气。
但是当他认定那片玉米苗是被老书记派人割了之后,他又害怕起来了,这种恐惧渐渐地弥漫在他的身边,整个房子和家里,他试图想把自己冷静下来,想排除这种恐惧,但已无济于事,他不知自己为什么害怕他,当社员了,竟还如此的害怕他。
是萧汉回来了,他听见门响,老伴提前告诉他是儿的脚步声。儿推门的动作母亲早已熟悉,不用看就知道。
“是萧汉吗?”
“就是的。”
“他的脚步和老书记的一模一样。”
“男人的脚步都重。”
“你叫他,我听是不是他。”
“萧汉!”
“干啥?”
家家都是高桌子低板凳的接待(6)
“你看是不是儿,我咋能听错儿的脚步声呢。”
萧汉进了房子,母亲问:“你到哪儿去了?”
“我到我二嫂家去了。”
“她咋咧?”
“受了点凉。”
“要紧不?”
“不要紧。”
“你干活趁着,活要一天天干,饭要一口口吃。挣下病就麻达咧。”
“不要紧,我年轻!”
头门有响动,德厚一颤,“你看谁来咧?”
萧汉挑起门帘一看,说:“是我龙钢哥。”
龙钢进门喊道:“德厚叔,咋几天不到我饲养室去了?”
德厚听见龙钢的声音欲起来,老婆不让他起来:“你看你身子虚的一动就出汗。”
龙钢进屋说:“甭动甭动,你几天没来,我知道你身子一定不舒服,过来看看。”
德厚看他一眼说:“你不会是老书记让来监视我的吧?”
“看你说的那话,现在都啥时候了,谁还监视谁。你好好养病,他现在忙哪顾得上你。”
“他忙着给我和我儿整材料呢!”
“真病咧,我德厚叔真病了,满嘴的胡话。”
萧汉觉得父亲的话很可笑扭身出去了,母亲喊:“你甭逛野了,回来早休息。”
龙钢也走了,德厚听见头门的响声,身子又颤,老婆哭丧着脸问他:“你怕啥,啥把你吓到这样?”
老婆关了头门,杜绝了邻居来往,她说:“我把头门关咧,你再甭害怕了。”
他说:“关了头门,他就来不了咧?他照样会来,他照样会来吓我。”
“你是自己吓自己!”老婆生气地说,德厚就不吱声了。
夜里,他告诉老婆,他说:“我本不想告诉你,咱家现在没财宝了。”
“咱家啥时有过财宝,你爸的一句酒话害得你还不够,不要再提那财宝的事了,我听见都害怕。”
德厚说:“你不知道,过去咱家真有,我亲眼看过。”
“还真有?”
“真有。”
“那你咋不交出来。”
“我疯咧,这白花花的银子金黄金黄的金条你看一眼就会舍不得,我咋能交出去,子孙后代都享用不了。”
“现在呢?”
“找不见了。”
“还是梦话。”
“不是梦话是真真的事。”
“现在在哪儿?”
“找不见了,我爸把财宝送给别人了。”
“还是梦话。”
“不是,是真真的事。”
那是民国手里的事,一个腊月三十的晚上。
雪下得很大很大,德厚的父亲挣不够出门给人干了一腊月的活,腊月二十八日,年跟跟从外边回来,带回一包面粉和几片冻白菜帮子。
挣不够家在清朝年间还有殷实的家底,以后就慢慢衰落了,到了民国时期挣不够的父母亲老了,干不动活了,几亩地全由挣不够一个人扛着,小伙子几年不知隔壁的娃名字,娃长几岁了,娃把他喊叔呢,他竟不知这是谁家的娃。他天不亮起身去地里,母亲把饭送到地里,天不黑不回家。后来,他嫌回家路上糟蹋时间,就在地里搭了庵子,住到了地里,一年四季不回家守在地里干。他年龄大了,有人给他说了媳妇,他竟给人家回话说,等下雨天再说。乡亲们说他想发家想疯了,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挣不够。
家境刚刚好起来,民国十八年那场年馑,把这个家一下摧毁了。三年六料没收成啊!他开始在村口舍饭,后来他就不敢再舍了,再后来他家也断粮了。父母先后撒手而去,家底一点点被卖了,地卖完了,他又卖房,保命要紧,老婆、孩子要吃饭,他把房上的椽一根一根地拔出来,换成了活命的粮食,那时德厚还小!他让老婆带着儿子守在家里,自己在外给人扛活。这年三十晚上,一家三口人包好饺子,咸阳原上人有讲究,大年初一早晨看谁家炮放得最早,起来得最早,吃年饭最早,这一年谁家的运气就最好。德厚正是放炮的年龄,老子却没钱给他买炮,他只能躺在被窝里听炮声。挣不够老婆听见炮声就烧锅,叫德厚起来吃大年饺子,德厚昨晚在梦中吃饺子,口水把被角都流湿了,一听说吃饺子,德厚一骨碌爬起来,坐在灶伙旁等候着。
待饺子盛到碗里,挣不够说,第一碗献给灶王爷和祖宗,他刚端起碗放在灶王爷堂前,门外有了响动,他顺手拉开门,一位老者顺着他拉开的门缝躺进屋里。老婆惊吓一跳,挣不够摸了摸老者的鼻子说:“还活着呢,这是饿的。”挣不够让老婆舀一碗饺子汤,一点点地倒进老者嘴里,老者喝了汤就醒了。他环视一圈说:“就是这家。”
挣不够说:“你以前来过我家?”
老者说:“我闻的,我老远就闻着你们家下饺子,全村就是你们家起来的早,我是顺着香味闻过来的……”
挣不够也是个穷苦人,一辈子见不得人流眼泪,听不得可怜事,看了可怜人听了可怜事就跟着抹眼泪。挣不够说:“这大年初一早上你来我家是我的福气,今年初一有我们吃的就有你老者吃的。”
老者听后很高兴,坐起来说:“我碰见菩萨了。”
挣不够笑说:“我不是菩萨,我也是个穷人,给人家扛了一腊月活,就挣回这一顿过年的饺子。”
挣不够说:“大年初一吃饭得有个讲究,先给老者吃。”
家家都是高桌子低板凳的接待(7)
挣不够把敬过帝王爷和祖先的那一碗饺子取下来送给了老者,老者喜出望外,接过饺子碗,谁也没让,没等老婆把第二碗送到挣不够手里,老者已吃完那碗饺子,端着空碗望着挣不够女人手里的那一碗饺子,挣不够给女人示意再给老者。女人刚舀了第三碗,老者的第二碗又吃完,望着那第三碗,那饥饿贪婪的目光让人可怜。挣不够沉不住气了,大年初一的年饺子他已吃了两碗还要,老婆将这最后一碗再也不给老者了,老者乞求的目光望着挣不够,挣不够说:“让老者吃,大年初一定要叫老者吃饱吃好。”
老者接了这最后一碗饺子埋头吃起来,德厚就哭了,大年初一他没有饺子吃了。挣不够说:“大年初一,不敢哭!饺子汤香,饺子汤甜,哄着娃娃过个年。”
他说唱着给儿喝了饺子汤,老者吃完了饺子就地睡着了。挣不够给儿喝了饺子汤说:“您老者往灶伙里睡,里面暖和。”老者向里爬了爬又睡着了。
全家喝了饺子汤,老婆坐在炕上哭了,埋怨挣不够把过年的饺子让一个要饭的吃了,挣不够说:“大年初一,是敬神敬天地,敬帝王、祖宗的时候。老天爷睁眼看着,老者来了到饭的时辰,咋能不给老者吃呢?”
“他咋能那样吃,把全家的年饭让他一个人吃了。我知道这老者是一个憨老头,但他睁着眼要,咱咋能不给,救人救到底。”
“老者是救了,儿子咋办?娃腊月就候着等着你回来,大年初一吃这顿饺子呢。”老婆说着又哭。
街上的炮声越来越密,天快亮了。
挣不够很后悔,当初应当给儿子德厚留两个饺子,让娃口尝个鲜,馋个嘴,咋能眼睁睁地让他一个人吃了全家饺子呢,当时咋那么糊涂呢。他担心老者大年初一不走,晌午的年饭就成了玉米稀糁子了,再也没有好食物给他吃了。
天蒙蒙亮,他拉起儿子说:“德厚,快起来跟爸拾炮去。”穷人家买不起炮,在天亮时,可以在放炮的人家门前捡几个未放响的炮。儿子爬起来,穿上衣服,下炕就向门外跑去,挣不够紧跟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