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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熟睡中的杜媛媛,发现早先水灵灵的她,现在有点像脱水的感觉了。唉,都是为了房子,快要把一朵鲜花变成干花了。小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想想又放回去了。
杜媛媛为了房子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为什么?因为房子改变了她的命运。
杜媛媛的母亲杜阿娇,是六十年代初从上海支援内地来到宜市的。杜媛媛在宜市出生,在宜市长大,却一直有着上海人的优越感。除了喜欢说“阿拉、阿拉”的上海话,生活习惯,衣着服饰,包括家里用的东西都喜欢用上海产的,处处证明“我是上海人”。
杜媛媛长得很洋气,再加上衣着鲜艳时髦,即便不说上海话,人们也猜得出她是上海人。杜媛媛自小就像个出身高贵的小公主,其实,她的父母以及她父母的父母,在上海都是普通的小市民,没有值得自豪的优越经济条件。母亲杜阿娇在上海初中毕业以后就一直没有工作,是个社会青年,那时候还没有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上海里弄干部动员来支持内地。当时宜市新开办了一家袜厂,全部是机械织袜机,这在当时是很现代化的工厂了。袜厂是国营单位,由上海援建的,所以从上海招了一批工人。就这样,杜阿娇来到了宜市。后来,杜阿娇和一位从上海来的钳工结了婚,这位钳工也姓杜。结婚的时候阿娇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杜媛媛。后来杜媛媛的父亲得癌症去世了,那时杜媛媛才三岁。
杜阿娇一直没有再婚,也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上海人,又不愿下嫁外地人,慢慢地年纪就大了。后来由于总做夜班,得了个胃下垂的毛病,身体不好,就死了再嫁这份心。
杜媛媛长大以后,一直想回上海,但她是宜市户口,回上海比登天还难。那时候,户口既是身份,也是命运。
其实,真正改变杜媛媛命运的不是小地方——宜市,而是大上海的房子。
杜阿娇自从死了丈夫以后,一心想把女儿送回上海。杜媛媛长到六岁,杜阿娇就和母亲商量,让女儿到上海读书。杜阿娇的母亲见女儿一个人在外地,女婿又不在世了,也愿意把外孙女接到上海来帮着带。
那年的夏天,杜阿娇请了探亲假,把杜媛媛送回上海。那时杜媛媛已经懂事了,听说要跟着母亲回上海,就在上海读书不回来了,高兴得又蹦又跳。然后自己收拾衣物,而且逢人就讲:“阿拉要回上海了,阿拉要回上海了,不回来了,就在上海读书了。”
她们从宜市乘船,顺长江而下,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航行,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下船。一路上杜媛媛对什么都好奇,虽然不是第一次回上海,但以前由于年龄太小,印象不深。再说,那时每次到上海来都住在父亲家,父亲家在浦东,也就是上海的乡下。外婆家在浦西,母亲跟她说,浦西才是真正的上海,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住在浦西,才是真正享受大都市的生活,杜阿娇的娘家就在浦西的卢湾区。
小媛媛跟着母亲坐上无轨电车,电车穿过上海的繁华地区,马路上的小朋友穿得五彩缤纷,她兴奋得叽叽喳喳的见到什么问什么,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喜欢。下了电车,小媛媛跟着母亲,走过一条弄堂又一条弄堂,越走越僻静,越走离繁华市区越远。
母亲告诉她,到了。她却看见眼前的房子里,一大排烧水的炉子,不停地有人提着水瓶来打水。原来外婆家是烧“老虎灶”的。
上海的老虎灶,在宜市叫茶水炉子,专门卖开水的。外婆家楼下就是老虎灶的门面,门面里有一个很大的灶,灶上有六个锅,那种锅是专门烧开水用的,直筒,上下差不多一般粗,锅的后面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烟囱,烟囱的后面堆着从米厂买来的砻糠,即稻子脱了米后的稻壳,用来烧水。砻糠不耐烧,但燃火快,因此店里堆了很多,小山一样。这样的老虎灶有两个特点,一是灰尘大,二是温度高。外婆的家就在老虎灶的楼上。
小媛媛跟着母亲进了屋,立即感到全身暖烘烘的,还没有上二楼就开始出汗了。到了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中央有一个四方的大柱子,原来是楼下的那个大烟囱,穿过楼上房间伸出屋顶。想像一下,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一米的大烟囱,这还是个家吗?不仅如此,楼下的老虎灶,从天不亮就开始烧,一直要烧到晚上十点钟,大烟囱就一直在发热,使杜家长年的温度,都维持在四十多度。还有那砻糠带来的灰尘,使家里所有的厨柜、桌面、地面,长年累月覆盖着一层白白的灰。
小媛媛在上海对什么都适应,语言、饮食,包括上海那漂白粉味道很浓的自来水。跟着外婆一起生活,基本上没有问题。问题出在住房上,具体说,就是出在那个大烟囱上。盛夏的房间里,那每天由烟囱带来的四十多度的高温,无论外婆家那台旧华生牌电风扇怎样吹,吹出来都是暖烘烘的风。虽然每天晚上十点后,老虎灶就不烧了,但烟囱的温度要到下半夜才能降下来。刚睡不了几个小时,早晨五点,老虎灶又要生火了。小媛媛热得日夜无法入睡,长了一身的热疮。是热疮而不是热痱子,热痱子是一粒一粒的,热疮是一块一块的,最后严重到全身都肿了,又痒又痛。小孩子忍不住就用手去抓,把皮肤抓破了,又不停地出汗,汗水不仅让伤口又疼又辣,而且又发炎了。小媛媛日夜哭,越哭越燥,越燥热疮越严重。最后出现了脱水症状,送到医院去输液补水。
杜阿娇明白了,如果还坚持要女儿住在上海,这孩子恐怕命都保不住,只得带着女儿逃也似的回到宜市。轮船顺着黄浦江进入长江往宜市开,江风吹在小媛媛身上,使她十几天来第一次睡得那样的香。
回到宜市后,老宅里阴气重,只要有一点微风,房间里就是阴凉阴凉的,小媛媛身上的热疮很快就好了。杜阿娇想,再也不能送女儿回上海读书了。
那时杜媛媛虽然还小,但上海家中的房子却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粗大的烟囱,她一想起就害怕。后来,她进母亲的袜厂工作,厂里也有一个高大的烟囱,杜媛媛从来都是绕开走。她到厂里后曾经喜欢上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非常英俊,长得有点像日本影星高仓健,但就是因为他在锅炉房工作,杜媛媛一想就害怕,不得不分手了。
杜媛媛失去了在上海受教育的机会,这让她遗憾一生,她想如果在上海读书,自己绝对不会落得个当个体户的结局。后来杜媛媛的一生追求,就是在上海能有一间房,哪怕是个亭子间。一套房那是杜媛媛做梦都不敢想的。
在宜市,虽然杜家的住房远比在上海的大,但住在这个陈旧的老宅里,能舒心吗?如今,老宅要拆,杜媛媛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因此,每天都在打听老宅拆迁进展的情况,每天都在计划着老宅拆了以后,分新房的事,连梦里都是这个事。
如今,杜媛媛口袋里已经有了几个钱。杜媛媛是改革开放最早的受益者。
杜媛媛最初下海,也是被逼出来了。
初中毕业后,没有回成上海的杜媛媛连宜市都呆不下去了,那时已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虽然叫“号召”,实际上不去是不行的。跟当年母亲在上海一样,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老妈妈们来动员。老妈妈每天都要登门,甚至一天几次,叫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你要是坚决不走,老妈妈们也有办法,她们会拿几个破锣破鼓,每天到你家门口来敲锣打鼓,美其名曰欢送,还会打着一条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杜媛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了农村插队,当了一名“知青”。
在农村,杜媛媛吃了大苦,晒黑了,长胖了。不好好劳动不行,招工上调是要表现好的,现在不咬咬牙吃点苦,回不了城,就要变成村姑了。向来杜媛媛比小郑能吃苦,跟她在农村几年的锻炼有关。
几年后,杜阿娇所在的袜厂到农村知青点去招工,杜媛媛因表现好,又是本厂职工子弟,就被招回城了。走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女承母业,当了一名织袜工。
好景不长,后来尼龙袜子盛行,杜媛媛她们生产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线袜市场越来越小,只能在农村销售,再后来,农村的青年也不穿了。袜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工厂只好从各车间抽调年轻灵活的女工出去推销袜子。
杜媛媛虽然在厂里人缘并不太好,但长得漂亮,人又灵活,自然在被挑选的人员中。本来就不安心待在织袜机前的杜媛媛,没想到从此走进了商海。由于推销袜子,她接触了市场,后来就干脆离职当起了个体户,自己销袜子。
袜子的市场越来越小,她就转行卖服装。最近,发现卖“大阪西服”很有赚头,她又把其他的服装生意停了,专门卖“大阪西服”。现在工商部门严格查处“大阪西服”,杜媛媛这个生意,恐怕也好景不长。
老宅里大部分人家中午都会回来烧饭、吃饭。如果在外面吃饭,就要多一笔生活开支。住在老宅里的人,都是生活在温饱线边缘的小市民,只有处处节俭点,才会有一点小节余,如果大手大脚,就会入不敷出。中午在外面吃饭,对于老宅里的人来说,那就是大手大脚了。
大人们回来了,孩子们当然也都放学回家吃饭,孩子们一回来,整个宅子里就人声鼎沸了,昨夜还阴沉沉的老宅,充满了人气和阳光。
杜媛媛被孩子们上学的吵闹声弄醒了,一睁眼,看见小郑也在旁边躺着,她推了推小郑问:“我睡了多长时间?”
小郑连忙坐起来,看看表说:“一个多小时吧。”
杜媛媛埋怨道:“怎么不叫醒我?快吃饭,下午不是约好了给李全城店里送货,顺便把钱结回来吗?”李全城是个卖服装的个体户。
小郑心疼地说:“媛媛,这钱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