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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还听说,城建部门要在园青坊大街修建一个绿化小区,建一个大的花园,有花草、雕塑,还有喷泉,供市民休闲。
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深深的古潭之中,在85号大院里激起了一阵又一阵波澜。几十年蜗居在这个阴暗潮湿的老宅里的人们,如同炸了窝的麻雀,兴奋得沸沸扬扬。
老宅,这个原先只是一个家族一家人住的宅子,如今麻雀窝一般地挤着十几户人家。哪一家不渴望改善居住条件,哪一家不想有一天能住进宽敞明亮的新房。
改革开放以后,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在老百姓的眼里,改革开放的成果就是盖起了一幢一幢的新房子。但那都是商品房,老宅里的人基本上都买不起,所以听说老宅要拆,而且是政府进行的老城改造,政府拆房都会给老百姓新房子,居住了几十年阴暗潮湿的老房子,现在终于要搬新房了,谁不高兴?连半大的孩子们都撒着欢儿地跑来跑去。
兴奋了几天,家家户户就开始打小算盘了。算的无非是政府能给自家多少面积的新房子,按以往的政策,一般都是按各家的现居住面积为基本参考数。老宅不是现代人建的单元房,一户一套,关上门各家的实际面积很清楚。老宅里的人家都是混住的,你家的蜂窝煤可能堆在我家的厨房边,因为不是家家都有自己的厨房;本来是大家行走的过道,可能放着某家的一张旧床;后院里有人盖了披屋,当时是防震棚,后来就变成长大了的孩子们的住房了,这时,没有搭披屋的人就感到吃亏了。连廊、过道、楼梯间、天井、厅堂等不能住人的地方,家家都放了一些杂物,这些地方该属于哪家?公用厨房里几家都支了灶,各家面积又怎么算?这些都没有明确的界线。因此,最初几天的兴奋退下去以后,家家都在考虑自身的问题。越考虑就越复杂,越复杂,人就越敏感。邻里之间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表面上是多了一份客气,实际上是多了一份戒心。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家家都会支起耳朵,就连夜晚野猫打架,人们也要探个究竟。
就在这个时候,老宅又出怪事了。
齐社鼎住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曹老三回家比较早,手上捧着半只盐水鸭。曹老三没有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今天他没有在码头上喝酒,回家一定要喝。不喝,晚上就无法入睡。
曹老三进门的时候,何惠芳正好抱着一堆衣服下楼来洗。何惠芳问他:“老三,听说要拆这房子了,你知道吗?”
曹老三说:“什么,什么要拆?”
何惠芳说:“这老房子。”
曹老三将信将疑:“要拆?谁来拆?早就听说这房子要拆了,可一直都没拆呀!”
何惠芳说:“这次恐怕是真的,传得沸沸扬扬的啦,你还不知道?”
曹老三说:“见到真佛再烧香吧,别又空欢喜一场。”
何惠芳觉得曹老三讲得有道理,于是就不再讲下去了。她又想起那天齐社鼎遇鬼的事,追上进厨房弄鸭子喝酒的曹老三:“老三,那天晚上到底你看见什么了?”
曹老三知道她问什么,就说:“真的什么也没看见呀,就看见他躺在地上。”
何惠芳心有不甘:“你再想想,再想想。”
曹老三说:“想什么呀,他躺在地上,我去拉他。就是这样的,清楚明白,没有看到鬼。你怎么总想着鬼?”
何惠芳两手端着洗衣盆,就用脚踢了一下曹老三,说:“你知道个屁,酒鬼。”
曹老三哈哈一笑,说:“不是酒鬼,我是酒仙。”
酒鬼也好,酒仙也好,曹老三现在就想喝酒。他没有厨房,平时也不开伙,如果要烧什么,就借何惠芳家的厨房用,这时他走进的就是何家的厨房。老宅各家都没有专用的厨房,何惠芳也只是把三进的西连廊隔了一小块做厨房,这个西连廊就在曹老三的楼梯间外面,所以,也很难说这个厨房就应该是何惠芳一家独用,何惠芳和曹老三两人也都不计较这厨房是谁家的,因此,曹老三走进何家的厨房,就像走进自家的厨房一样。
何惠芳将一堆衣服泡在木盆里,蹲在天井边洗衣服。
曹老三将半只鸭子切了一半,剩下的放进了何惠芳的碗柜里。然后,将昨天喝剩的半瓶酒拎了出来。
曹老三不喜欢一个人喝酒,他说一个人喝那叫喝闷酒。喝酒是为了寻开心,哪能闷着喝。在家里喝酒,他就会喊上曹老四一块喝,曹老四比曹老三还要嗜酒。
曹老三走到天井里,直着脖子叫了一声:“老四呀——”
不用再叫第二声,住在二楼东厢房里的曹老四就下来了,一手提着一个竹椅子,一手提着一张活动的小桌子,他将桌子撑开放在靠近厨房的雨廊里。从老宅的二进进入,走回廊,进天井,就是三进的厅堂,穿过厅堂又有一道门,过了这道门就是雨廊,曹家哥俩就在雨廊里喝酒。曹老三再拿来一张小板凳,酒、酒杯、盐水鸭就摆开了,剩下就是开喝了。
曹老四名叫曹家厚,也是个码头搬运工人,他三哥曹家胜用肩膀从船上把货物扛下来,他把扛下来的货物用大板车拉走。兄弟俩所在的单位,一个叫港务局,一个叫搬运公司。港务局是国营单位,国营单位的工人曹家胜每天抬头挺胸地扛包。搬运公司是集体单位,集体单位的工人曹家厚每天埋头弯腰地拉车。曹家厚不仅要埋头弯腰,还要低三下四地对国营单位的工人赔笑脸,因为国营老大哥一不高兴,集体小弟弟就要吃苦了。例如,港务局的搬运工从船上把货扛下来,卸到搬运公司的板车上时,不把货包放顺,板车就会失去平衡,搬运公司的搬运工拉起来就会很吃力。如果遇上了哪位老大哥不高兴,在卸那些不怕砸的布包、棉花包、米包时,他会连腰都不弯一弯,肩膀一斜,包从肩上滑下来重重地砸在板车上,砸得车都会跳起来,那可叫搬运公司的工人心疼哟,因为集体单位和国营单位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他们的生产工具——板车,是由自己花钱维修的。所以,曹家厚只要和三哥在一起喝酒,一定会借着酒劲骂港务局的国营老大哥不是东西,来泄泄心中的怨气。曹家胜就憨憨地端着酒杯,满脸国营老大哥自豪的笑容。
今天仍然如此,曹家老四开始骂国营老大哥。曹老四有一句开口腔“屌东西”,今天也是从这里开始:“屌东西,不是个东西!”
旁人乍一听,不明白曹老四骂的谁,可曹老三知道。他低头喝酒,不接曹老四的话。
曹老四接着骂:“今天老子拉大米,二百斤一个包,我拉了十个。屌东西码包的时候,给我码得后重前轻,下坡的时候车把手翘起来把老子挑得像玩杂技一样两脚离地。要不是我反应快,车就溜坡了。”
溜坡,是指板车失控,车子从坡上溜下来了,这是拉板车的搬运工人最害怕的。因为,车子溜坡,轻则砸坏货,重则撞上人,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曹老四和曹老三长得一点不像,黑瘦黑瘦的,一双牛眼,喜欢瞪着眼睛看人。他常常自嘲说:“我这副屌样子,贴在门上辟邪,挂在床头避孕。”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很凶,其实他是个怕老婆的主。
曹老三长得五大三粗,性格却没有曹老四那么急,也不像曹老四那样喜欢骂人。他小的时候,听母亲说大哥二哥都参了军,就一直幻想着去当兵,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闯荡。他跟着几位习武的拳师练拳,练得最好的是南拳。平时经常在后院练什么石锁呀、石饼呀,练得一身的腱子肉。一年四季敞着胸口,露出发达的胸大肌。就是寒冬腊月也敞着胸,再冷就用一条布带拦腰一扎。
曹老三的那条布带,宽三尺长六尺,平时是从不离身的。这种布带几乎每个搬运工都有一条,他们把它叫做“搭布”,这条搭布就和现在的工人戴手套一样,也是一种劳动工具。扛包的时候,把搭布展开,披在头上,既可以当垫肩,又可以擦汗,在烈日下还可以遮阳。
在曹老三的身上,这块布还有另外一用。清晨,到长江边的柳树林里习武,曹老三就把这块搭布变成腰带紧紧地扎在腰上,他拍着被布带勒得细细的腰说,这样可以帮助提气、提神,蹦跳腾飞,身轻如燕。曹老三长得五大三粗像只熊,但走路确实很矫健,来去健步如飞。练完武,曹老三跳到长江里洗个澡,搭布又变成毛巾用来擦身。码头上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曹老三这些文化低、没有一技之长、全靠体力干活的搬运工,就面临着要下岗的结果了。
曹老三喜欢在人面前露一手,他一有机会就会表演一下他的力大。当年刚用自来水的时候,还不能把水管铺到家家户户,只是在园青坊大街建了两个水站。人们洗衣洗菜还舍不得用自来水,不是到长江边,就是到街口的一处水井去用水,只有烧饭洗漱喝的水才到水站去买,最早是一分二厘五买一担水。各家用水不是大人们去挑,就是孩子们去抬。挑水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园青坊大街铺的全是青石板,这些青石板已经被人的脚底磨得溜溜圆,一溅上水就很滑。挑着一担沉沉的水,走在滑溜溜的石板路上,一般人都感到吃力。而且,水挑进老宅后,基本上是在爬坡,特别是在三进的住户,把水挑到家一路要爬几十道坡。曹老三身体好力气大,他挑水从不用扁担,而是用两只手提。从水站走过五十多米长的石板路,进入老宅后,还要走七十多米的路,才到三进他的家,他从来都是一口气提回家,中途不休息。所以,他每一次提水都引来许多人观看,特别是孩子们,像是看杂技表演。
曹老三身体好,用他自己的话说,不知道什么叫生病。遇上一点不舒服,喝上几口酒,睡上一觉,第二天又在后院敞着胸练他的石锁。他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没有结婚。曹老三平生两大爱好,一是喝酒,二是说书。他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