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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元紧紧地抱着贝清,喉咙像被堵塞了,说不出话来。
“爹,为什么娘不再回来了?我想她呢!”
“爹也在想她。清儿,我们想办法早日到香港去,跟你娘团聚,好不好?”
“好。”贝清不住地点着他的脑袋瓜,然后忽然望着他的父亲,很诚恳地问:“爹,我们能把彩如也带到香港去吗?”
贝元怔住了,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回答。
贝清摇着父亲的手,道:“我舍不得娘,因此不能不去香港,但我又舍不得彩如,那怎么办呢?”
这是宿世的缘,还是前生的孽?贝元真的弄不清楚了。
他不知是在抚慰自己,还是真的在哄儿子,他说:“有些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世界上很少很少有两全其美。”
贝清似懂非懂地望着贝元,嘟长了嘴说:“要是让彩如知道我要到香港去,她会哭,我知道她一定会。爹,那怎么办?”
做儿子的把父亲要问的问题提了出来,他根本就拿不出答案。
“睡吧!睡醒了,我们再想办法。”
“你先带我去见彩如,让我们也想办法。”贝清这样说,口吻像个成年人,更见他的可悯与可爱。
早上醒来,贝元急着回了翠屏的信,信中除了道达思念,以及告诉翠屏有关儿子的一切之外,主要是请翠屏代转告岳父章志琛,希望能利用一些人事关系,早日把他们父子申请到香港去。
这样等待了一小段日子,接二连三的收到章翠屏的来信,都在追问为什么贝元不给她写信,又频频地催促他到有关部门申办到香港的手续。
这真叫贝元纳闷,分明是他的各封回信,翠屏都没有收到,为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尽快申办赴港手续,大家团聚了,就什么都好说。
贝元拿着翠屏最近的一封来信,重新读一遍,尤其记住了末段是这样写的:……父亲重托了人事,广东省边防部的刘守德已从我们处得到了你和清儿的一切资料,请从速去找他,自然就会代办一切。急着见你和清儿!
贝元带好了妻子的信,整妆前去边防部求见刘守德,伸长脖子,站得腰酸腿软,才被接见。
那位刘守德也没招呼贝元坐下,只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下,就道:“你求见是为了香港有位姓章的先生有事要跟我商量?”
贝元道:“章志琛先生是我岳父,他在香港,我的妻子最近到香港跟他重聚了,他希望我和儿子也及早申请到港去,因而拜托了你……”
刘守德立即伸手止住了贝元的话,道:“慢着,我跟章先生只是片面之交,他从没有拜托我什么,就算有,我也不能替他办,你知道现在国家体制不同,法规自异。在大陆干活并不差,何苦巴巴地想办法往外逃。”
这番话令贝元狼狈极了,急得双手不知往哪儿放,支吾着不能圆句。
刘守德早已站起来,做好了送客的表情,道:“我事忙,不多招待了。原以为香港的章先生托你来问句好,所以才腾些空来接见。”
贝元垂头丧气地走出边防单位的大楼时,迷惘、沮丧、气馁、烦闷,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涌上心头,把整个人压迫得要爆炸似的。
“事件的前因后果是无法解释的。”
贝元终于忍不住,带着贝清寻到伍玉荷的家里来,只有伍玉荷才是他倾诉的对象。
“贝元,你别焦急,很可能是翠屏记错了名字,她父亲重托的不是那位姓刘的。”伍玉荷安慰着他。
贝元摇摇头:“其中一定有诈,我写给翠屏的信,她全收不到。”
“可是,你仍然收到她的信,不是吗?”
“暂时是的,或者过一阵子,又要出问题了。”
事情是透着蹊跷的,伍玉荷明知如此,也无奈其何,安慰的话可能是白说,但也要说吧!
贝元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果然在几个月之后,就再收不到章翠屏的信了。
“乱世失散的人何其多,当然不只我一个。”贝元燃点着香烟,不住地啜吸着,帮助他镇定神经。
伍玉荷轻叹一口气,道:“如果贝桐伯伯不是在前几年去世了,以便多一户人家可调查到翠屏的消息。”
这么一说,伍玉荷就想起:“贝元,为什么不给贝政或者你细姐写封信?”
贝元叹口气:“自从父亲过世之后,他们就跟我断绝来往了。”
“翠屏到香港去后不曾跟他们碰个面吗?”
贝元摇头:“怎么会。连我都不往来,地址又变更了,我给他们的信都打回头,明显是细姐不愿意跟我再有什么相干了。”
伍玉荷慨叹:“一个家里头有多过一个女主子,就总是多事。你家跟我家都是如此。”
这么一说,伍玉荷就想起了,问:“贝元,你还跟晋隆洋行的人来往吗?”
“为什么这样问?”
“他们一定会知道你岳父的消息,都是做英资大洋行的代理生意,一个圈子内能有多大呢。就如要查广州上下九的丝绸行,一问我家老爷,就全部如数家珍地能背诵出来。能找到他们就成了。”
伍玉荷不是说得不对,但大陆解放后,晋隆洋行也就解体了。
英国烟草公司在中国的业务当然经营不下去,在社会主义体制下,已经改由国家统筹全国的香烟生意,不论是国产香烟抑或进口的舶来烟,都如是。
贝元早已经被分配到国营单位内做些文书工作,跟晋隆洋行的人早就失去了联络。
日子就在茫无头绪的等待之中过去。
连伍玉荷最近跟贝元见面时,都觉得他衰老了、憔悴了。
伍玉荷的心在隐隐作痛,怎么时代的变迁,家庭的不测,会令一个刚强的男人萎靡如斯?
这天,贝元带着贝清来到伍玉荷家,他视到伍玉荷家来是一项最令他畅快的娱乐。尤其是目睹彩如一见贝清,就牵着他的手那副小心呵护的情景,他心里就不期然地有着一份踏实和安慰。
彩如是越来越像个小小的大姑娘了,连举动都多少带着母亲的韵味。见了贝清,一把拖着他就说:“小弟,来,我给你看看今儿个晚上,我们烧了什么菜。”
贝清忽然甩掉彩如的手,嘟着嘴不说话。
“怎么呢?生谁的气了?”
“你!”贝清说。
“我?”
“对。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小弟,我不是你的小弟。”
“可是,你比我小一岁呀,不是吗?是该由我来照顾你。”
“不。”贝清挺一挺胸膛:“这世界没有女的拖着男的手,只可以男的带着女的走。”
彩如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
“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呀!小小年纪就要当个大男人,当不成就生人家的气,告诉你,大男人有大气派,不能像你这样,动辄就闹脾气。”
“我不是闹脾气,我只是告诉你,我现今长大了,不喜欢你一见我面,就拖着我的手走。”
还没有待彩如回话,贝清就立刻再补充说:“要拖手的话,由我来拖你。”
说罢了,一拉起彩如的手,就往前门奔去。
“你要带我到哪儿呀?不是到厨房去吗?”
“那是女人管的事,我们到鱼塘去,趁天未黑还能捉到小鱼呢!”
目送着彩如和贝清跑出门去,贝元就走到屋后的厨房,倚在门上,定睛看着伍玉荷在忙这忙那地烧晚饭。
细汗分明已是满额,伍玉荷只能拿手臂擦一擦快要流泻下来的汗水,就又非常专注地洗瓜切菜去。
贝元看呆了,心上不住地牵动,有一种难以禁捺得住的意欲,他要冲上前去,为伍玉荷揩了额上的细汗。
那应该是他分内之事。
心忽而飞驰到很多很多年前的光景,贝元看着他的玉荷妹妹冒着雨自街口飞奔走向贝家的大门外,大声叫嚷:“贝元哥哥,贝元哥哥,快来快来,我带你到庙前看布公仔演戏去。”
当小玉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贝元跟前去,才站定了,贝元就拿出手帕来,为她揩去脸上额上的雨水。
似有相同的情景,在玉荷出嫁之前,她跑到珠江畔与贝元相见,说:“贝元哥哥,我舍不得你。”
贝元同样拿出了手帕,为他的玉荷妹妹印掉了腮边的苦泪。
是泪是汗是雨,都不相干。
反正是他贝元的责任,要为玉荷揩干她一头一脸的泪水汗珠雨滴。
伍玉荷像朵在凄风苦雨中依然坚挺着生存下去的小花,应该倍受爱护。
贝元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抓住了伍玉荷的手。
伍玉荷的手正拿着一把切菜的刀。
那刀如果就这样劈下来的话,贝元的颈项就会血如泉涌了。
他忽然受惊似地,摔下了玉荷的手,连连后退几步。
贝元心知,他恐惧的不是那把钢刀,而是他心上那个要怜惜、要保护、要爱恋伍玉荷的意念。
只要有那么一刻,他管不住自己,就会像钢刀劈下来般,叫他受到重创。
贝元望着伍玉荷,讷讷地说:“对不起,玉荷。”
伍玉荷定过神来,垂下眼皮,答“贝元,没有什么。”
“我……出去了。”
贝元缓缓转身就走。
伍玉荷追前了两步,叫住了他:“贝元!”
贝元回过头来,看到了伍玉荷又是一脸的泪。
他走回来,掏出口袋里的手帕,为她轻轻地揩抹着。
然后,他听到伍玉荷饮泣着说:“贝元,我们俩都不是个自由人。”
是的,伍玉荷心上仍有戴修棋,正如贝元心上不能把章翠屏扔掉一样。
羁绊着他们的不是礼教,牵制着他们的也并非人言。
那年月,男女关系尤见草率,那种朝不保夕,且作今日之欢的心态,控制了人心大局。
可是,伍玉荷和贝元,有情而不忘义。他们都不能跳出感情上的桎梏,感觉到仍对自己的配偶有一份固守坚贞的道义。
这一夜,伍玉荷是辗转反侧的。
脑海不断地翻动着同一的画面,贝元突然冲进厨房来,抓住她那拿着钢刀的手。
他只不过是打算为她揩泪。
如果伍玉荷在晚饭之后,把贝元父子留下来,不是不可以的。
章翠屏已经杳无音讯,她分明不会走回来,贝元也不可能走出去。
伍玉荷要把贝元留在身边的话,贝元会肯。
但,伍玉荷并不愿意这样做。
她说了:“贝元,我们都不是自由人。”
跟她的贝元哥哥,早已经告别了。
告别的当日,贝元哥哥给玉荷妹妹说了:“好日子必定在后头。”
是的,不必含恨,只须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