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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欣没有恼怒,只笑着对孩子们说:“怎么不去把手洗干净呢,那才是好孩子。”
孩子们听了都哈哈笑,别无其他反应。
于是贝欣就拉着其中一个问:“告诉我,你认识这地址吗?”
小孩摇头。
另一个小孩子摇着头说:“他都不念书,怎么会认得字?”
贝欣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慢慢找门牌。
终于对着地址找到门牌,但叩门没有回应。
贝欣试试推门,门应手而开,贝欣喊:“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贝欣嗅到房子内有一阵霉味,屋顶因是用破铁皮盖的,猛烈的太阳晒下来,特别炙热,那阵霉味更令人窒息。
贝欣没有办法多留,正要转身出去,脚踏在一个掉在地上的烂锑面盆上,发出了声响,然后她就听到屋子角落传来呻吟声。
贝欣停住了脚,循着呻吟声走去,看到一张木板床上有些东西在蠕动。
她呆望着很久,才看清楚可能是一个瘦削得难以形容的人,蒙着头躺在那儿,活脱脱像贴在床上一样,就因为仍有微弱呼吸,所以才会看见蠕动。
贝欣有点慌张了,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的人,就是她千山万水要寻找的至亲。
“奶奶!”贝欣轻喊。
然后她走近木床,以震抖的手掀开了那条烂得像块破布的被,贝欣连忙惊叫,退后几步。
她看到的脸,简直是个活骷髅,双眼是两只黑洞,根本没法子见着眼珠子,嘴唇薄而干,微张着努力呼吸,那一副模样真是太恐怖了。
这是章翠屏的地址。
“奶奶!”贝欣吓得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那在杂志上看到的旧照,那个章翠屏虽显得娇小,却不是羸弱,更非现在这副可怜模样。
岁月与贫穷,原来会如此地折损人。
贝欣正痛苦地想,自己是来晚了。
才这么一想,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奶奶,谁来了?”
贝欣回转一望,看到一个五十多六十岁的女人,挑着一箩菜进来,刚放下。
“你找谁?”对方问。
“我姓贝。”贝欣说:“我找她。”
贝欣指指床上的老人。
“你找她干什么?我们并不认识姓贝的。”
“我是她的孙女儿,叫贝欣,从美国回来找她。”
“你究竟找谁,是不是找错门牌了,她不姓贝。”
“我爷爷姓贝,我奶奶叫章翠屏,她是不是章翠屏了?”
“嘿!”那女人发笑:“人家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穷成我们这副样子,也有人摸上门来认亲认戚,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了。”
贝欣急问:“那么你们也不姓章?”
“我们姓陈,”那女人说:“她是我家姑,姓李。如果你这个金山姑娘要认我们也是可以的。”
“对不起,那么,我认错了。”
贝欣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美金来,放在那女人手中,道:“给老人家买点水果吃,我冒昧了。”
贝欣吁一口气,走出了门外,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姑娘,你慢走!”
是那姓陈的女人追赶出来,问:“你找姓章的老人家,是不是?”
“是。你晓得她是不是住在附近?”
“这附近几家都没有人姓章,不过我们才搬过来一阵,以前住这区的人都搬到徙置区去了。可能你找的人就是搬过去了,那儿环境好得多。”
“陈大婶,你能帮我问问吗?”
“成。”陈大婶说:“你等一等。”
于是又沙着嗓门向隔壁喊去:“四姐,四姐,以前住在我们这儿的人往哪个徙置区搬了?”
有另一个中年妇人探出头来,答:“搬到石硖尾去了。”
“石硖尾那么大,很多幢徙置楼呢,哪一座哪一层?”陈大婶问。
“那我可不知道呀,不过,住我这屋子的财哥回来过一次,他叫我收到他的信就转去给他,留下了一个地址,你要不要抄下,去找他问问。”
贝欣慌忙抄下地址,对她们千恩万谢。
陈大婶说:“你找的人是你祖母?”
“对的。”
“这么一个对老人家有孝心的人,菩萨会保佑你们祖孙团聚。”
“谢谢你。”
贝欣按址来到石硖尾徙置区,果然找到了阿财家,那位四姐口中的财哥上班去了,只留下孩子在家里做功课。
贝欣心想,应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孩子未必会记得邻家人的名字。
正打算翌日再来,阿财的其中一个较大的女儿望着贝欣出神,说:“姐姐,你的模样很像一个人。”
贝欣站住了,问:“像谁?”
然后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了,快快蹲在孩子跟前,急切地拖着她的手说:“是不是像一个姓章的婆婆?”
小女孩回头问:“‘三个五’婆婆是不是姓章?”
她的两个小弟摇头,道:“不知道。”
贝欣连忙紧张起来,问:“什么‘三个五’婆婆?”
“她买香烟呀,人家问她买什么烟,老叫人买‘三个五’。”
“她住在哪儿?”
“她住在我们隔壁。可是,她到街口烟档开工了,不在家。”
“谢谢小妹妹。”
贝欣飞也似的直奔下楼,跑到街口转角处,果然看到了个小烟档。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一步一惊心地走近那个烟档的老太身边去,就听到她对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年轻客人说:“先生要什么烟?做完运动抽口烟是最醒神的,喜欢三个五‘还是’好彩‘?”
“‘好彩’吧!”
“对呀对呀,这烟厂刚出了长烟嘴,吸了它就长年大日好彩数,祝贺你呀。”
“嘿!你真好嘴头。”客人扔下零钱:“不用找赎了,赏给你。”
“多谢,多谢,祝君长好彩呀。可是呀,该要的我要,不该要的我就心领了。”只见老太赶紧把零钱塞回给买烟客。
老太太的手脚还非常灵敏,把钱一数就放进胸前挂着布包内,再抬头,就跟站在面前的贝欣打个照面,下意识招呼说:“小姐,买烟吗?”
然后,两个人对望时就愣住了。她们看到对方的眸子里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贝欣说:“是不是姓章?”
对方缓缓地点头,然后嘴微微张开,有点颤抖,问:“你……会不会是姓贝的?”
“奶奶!”贝欣冲上前抱住了章翠屏。
“奶奶,我是贝欣,我是贝清的女儿贝欣。”老太太兴奋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多少个年头?多少个寒暑?
心上的挚爱,去的去,离的离,永别的永别。
之所以活下去,就为贝元也曾对章翠屏说过:“好日子在后头呢!”
章翠屏于是谨记了。
再苦,再凄凉,再孤零,她这么多年都咬着牙关,忍着心痛,要熬下去:“熬下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等着清儿父子回来找我。”
当夜,贝欣陪着章翠屏剪烛畅谈时,她握着孙女儿的手说:“我从来没有失望过,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等着见你们的面。”
“奶奶,我终于回来了。”
章翠屏拍拍贝欣的手,再把她的手送到自己的脸颊上,抚摸着说:“见到你,就犹如见到你爷爷和爸爸了,你那么的像他们。”
“我也长得像你。”
“好看处像我那倒是真的。”
祖孙二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奶奶,你很幽默。”
“不晓得幽默,日子怎么过?”章翠屏轻叹。
“为什么当初会跟爷爷失去了联系呢?”
“我回到香港来看望我母亲的病后,一直写信催他们想办法申请出来,可是你爷爷简直音讯全无。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父亲的小妾怕贝元能自大陆出来,接管了贝家的生意,于是就买通了我们章家的管家,凡是贝元写给我的信都扔掉。连父亲托大陆上的朋友帮忙申请他来港的文件,都毁尸灭迹。”
“曾祖父为什么不管这事了?”
“男人总是怕身边的女人噜苏,也不敢多问为什么贝元老没有音讯。你曾祖父其时体弱多病,贝家的业务渐渐流进他小妾手上,再交给她的亲生儿,也就是你祖父的同父异母弟弟贝政。”
“贝刚就是贝政的儿子?”
“对了。”章翠屏道:“你知道得很详细。”
“我一到香港就上贝氏大楼找他。”
“见得着吗?我看,”章翠屏想了一想,再说:“他不会见你。”
贝欣答:“岂止不见我,还伪造消息,说你已经辞世,叫我不用找你。”
于是贝欣向祖母补充了回港寻亲的一段经过。
“那姓屠的真可恶。”贝欣说。
“是屠佑吧!”
“你晓得他?”
“我是贝家媳妇,当然晓得他们每一个人。”
“屠佑,是贝刚的特别助理。”
“更是他的妻舅,贝氏现今都由着屠佑帮贝刚管理。”
“奶奶,是不是他们把你排挤出来了?”
章翠屏叹口气:“这城市真是瞬息万变。自从我父母去世后,日子本来也不怎么样,一九七三年香港股灾倾覆了章家的基业,我娘家的子侄就各散东西了。”
“那么贝家呢?”
“章家生意失败,章家人就如败寇,落荒而逃。贝家刚相反,趁着一个股市浪潮,低价吸纳黄金地产,这几年平步青云,在香港企业界内称王称帝。”
“他们这么有钱,为什么不照顾你,你一个老太太又能占用他们多少钱呢?”
搬离钻石山的章翠屏,居住在徙置区内住的几十叹单位,也是很寒酸的。
贝欣禁不住难过地想,怕她的房子比不上贝氏大楼内一个客用洗手间。
章翠屏说:“我一个老太太自然吃不了多少米,用不了多少钱。但如果贝元的这一房有后,那就是很不同的一回事了。欣儿,我就是等着这么一天。”
章翠屏出身世家,自小就是千金小姐,别看她如今似王谢堂前的燕子,飞进了寻常百姓家,她的说话依然清简有力,举止仍能流露气派。
“只要我一天活着,都有机会等着贝元的后人回来,跟他算一笔帐。”
“奶奶,算什么帐?”
“欣儿,”章翠屏气定神闲地说:“你听我说,这些年,我穷得真的不像话。剩下来的一点点钱,我从小分销商买进一些香烟来卖以维生。实在,经营烟档的最大目的,也是在鼓励自己要奋勇地活下去,为贝元,为贝元的家族。看到了这些源远流长的老牌子香烟,就想起了你父系与母系的家族,也想起我们这一代的故事来。”
“婆婆都一一告诉我了。”贝欣说。
“你知道你曾祖父贝桐来香港发展后,仗着我